第十二章 家庭接觸(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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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雨。

太陽每天早早地就露臉了,象一團火球在天空緩緩彩動。野草枯黃了,玉米葉子曬得發白,大地在冒煙。

剛剛複蘇過來的工地,麵臨著一場嚴重的考驗。綠隹的葉片在火一樣的陽光燒烤下失水了,卷起來一直到第二天天亮還不能舒展開,果實危在旦夕。為了保住這些好不容易才掛上的果子,唯一的辦法隻有向樹乾周圍乾涸的土地灌水。

當家的領著全家——妻子和兩個女兒,曰日夜夜挑水灌園子。彆無他法。該做的一切都做了,而仍然保不住那些些青色的、雞蛋一般大小的果子從枝頭上往下掉……

大山心如刀絞。

自從前幾天本生產隊隊長受這個小城鎮之托,向他提說“招贅”之事,要把蘇蒙許配他,被他一口拒絕之後,他就自知在這裡留不長了。他想,與其讓人家辭退,不如自己知趣點,早點離開這裡吧。他可不願失去自由,做上門女婿,更何況是做那個傻大姐的丈夫……

然而,要離開這片工地,還真有些難舍難分。隻有這時,他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和這片工地有著一份特殊的感情,這,不僅僅是因為自己在這片土地上撤下了汗水,或工地已經取得的成績使他留戀;而是因為在他的心目中,這片荒廢的工地還有著巨大的潛在力有待挖掘,這潛在力的挖掘已經成了他對於生活的希望的一個部分,一個最重要的部分。於大山和老江的“親密合作”。

大山從老江否決購置抽水機這件事情上,痛苦地感受到鄭大伯那句話確實是千真萬確!老江在公社的會議上,被作為專業戶的典型來宣傳,在廣播站的廣播中,稱當家的為“先進生產力的代表一,但現在,在大山看來他隻不過依然是個眼光短淺、因循保守的效生產者!他們不可能合作的。大山深深知道這一點,哪怕真的做了這個小城鎮得上門女婿,他和“老丈人”也不可能在重大方略上邊取得一致,何況這位“老丈人”上邊還有一個花崗岩腦袋幽靈般的八十老翁...叫大山難以忍受...最圭要的是大山不愛那位傻大姐,從一開始,她主動對他表示好感,就 從來不曾喚醒他的愛情,而他今年才二十三歲,他想,無論如何,在愛情方麵自己應該還有機會爭取到一個比較滿意的前程....如此這般,他隻好離開這個小城鎮,與這片工地、與他的計劃、與他關於未來的如醉如癡的夢,告彆了……

他遲遲沒有走的原因,是這場惱人的旱災。

赤日炎炎。毒日頭的淫威底下,工地的土地似乎已耗儘了最後的水分,不久前的綠葉青枝,黯然失色使人想到無端地摧殘著的青春,使人想到大自然的無情以及它的強大。

當家的率領全家,以他堅強的毅力,用古老的方式和災害鬥爭。他們默默地把水一擔一擔地從山腳挑上山來,咬緊牙關,毫不懈怠,毫不氣餒,無怨無艾,好象事情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一擔又一擔的水,當然難以挽救這一大片工地,但大山還是被他們這種精神感動了,他想,暫留幾日吧。在挑水抗旱的第四天上,他也參加了這個在他看來是古老的、最缺少經濟頭腦和效益觀念的勞動行列。

生活中再也沒有當初那種和諧的氣氛。蘇蒙放下肩上的水桶,一屁股坐在上山的路上,用一種憤怒的目光向每一個人射去,仿佛人人都是她的仇敵似的,誰也不去招惹她。大山不願、也不敢正視她的模樣,他感到悲哀,為她、為自己。但,又有什麼辦法呢?他想起隊長對他說的話:“……你莫看她長得是不怎麼樣,可心眼好、勞動強,她嫁給你,會象疼愛心肝幺兒一樣疼愛你,把好吃的全都省給你吃,你身子單薄,一切勞動活路她都能包下來,你隻管指揮指揮就行了……人要知覺嘛,哪兒去找這樣不花一分錢、白撿一個老婆的機拿呢?如今娶親,誰不花個一千兩千,你呀,拿著現成福不享?是的,他有時也想:蘇蒙有什麼不好呢?不就是沒文化、人長得矮胖些罷了,她身強體壯,力氣大得象一頭牛,勞動沒說的,這又有什麼不好呢?真的,有什麼不好呢?

日子一天天過去。

這天,蘇蒙又沒吃早飯,吵著頭暈,全身沒有力氣。為爹的從蘇蒙的臥房裡出來,對丈夫說,姑爹的確是病了,在這樣火燒眉毛的日子裡,一人該頂兩人用呢,得趕快上醫院看病去。老江立即拿出錢來。蘇蒙去了,上公社醫院去,大家目送著她的背影,她今天略收拾了一下,脫下了汗漬的衣服,上身是粉色滌良襯衫,下著青色長褲,腳穿白膠涼鞋,象許多鄉下大姑爹走親戚一樣,還撐著一把黑布陽傘。

蘇蒙去了。從此就再巾,沒有回來。

世世代代傳下來的美好的或比較美好的,以及不那麼美好的德性,在當家的這個中年漢子身上都能尋著一點影子,有的明顯些,有的不那麼明顯。比如說,創造和進取、忍耐和等待、寬容和厚道,等等,在他身上並存著。他對於則

富的進取之心超過當今生活在偏僻的尤家山的莊稼人,而他的忍耐勁兒也超過他們。總有一天要落雨,我就不信它不落雨了……”這樣的判斷誰敢說不正確呢?簡直同真理一樣具有無可辯駁的正確性,我們的祖先就是這樣忍耐過

終於來了一場滂沱大雨。雖然在這之前,已經鑄成了重大的損失,但卻證明了老江的無比英明的判斷。

這是“忍耐和等待”的勝利麼?大山心裡算了一筆賬:旱災給這個小城鎮造成的損失以及抗旱所花去的物力、人力,兩項經濟損失加起來,已超過了安裝一個小型抽水設備所需的金額了。“忍耐”, 作為一種傳統的美德,在大山這位青年農民眼裡卻變成不可忍耐的缺陷和過失了!

但是,不管美德不美德,總算下雨了。接二連三的大雨,濕透了土層,使工地又恢複了生機。樹上的果實當然所剩無幾了,損失是慘重的。

這個小城鎮的損失不僅僅是這個。他們還丟了一個象牛一樣乾活的大姑爹。

她到哪兒去了呢?該找的地方,如公社醫院、縣醫院、幾處多年都難走動的親戚家裡,凡是她有可能去的場所,都找過了。而且,當天晚上,老江就到公社醫院去過,家裡耽心她因為病重回不來,哪知醫生們根本沒有見過她的影兒。

她沒有去醫院看病。她是裝病?有什麼必要呢?如果真是這樣,那麼……

各種各樣的推測、猜想、假定…

當家的覺得,無論是怎樣的情形,這十有八九可能是一件醜事。 他不能對外人承認什麼事實,他對人撒謊了,說是蘇蒙到她舅爹家裡去了,去做什麼呢?舅爹生病了,要她去幫忙照看家務。

瞞著外人,卻並不能減輕自家心靈的重負。

失去了,才感到分外的可貴蘇蒙的意外失蹤,陡然喚起了當家的心中不曾顯露過的全部的父愛,真是肝腸欲裂,蘇蒙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的可愛、這般的值得珍惜和愛護。他決定暫停粉坊的作業,親自跑去尋找蘇蒙,不惜時間,不眼見過的一樣;一個小長年名叫馮小狗的,小子長得標標致致,力大無窮,能騎馬舞棍,還能照著唱本兒唱情歌,這個馮小狗,竟然把老板家裡的閨女勾引壞了,她偷了不少金銀紹軟逃之夭夭,馮小狗倒象沒事的,仍在老板家裡呆著觀動靜......這一類故事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可這瞎眼老漢就這麼獨自嘮叨,讓全家人聽得毛骨悚然。大山決定離開家裡,不能再留戀了。

此時,已挨過了白露,工地土地的修整、夏季整枝工作蘭做的差不多了。不能再呆下去了,他無法再忍耐這種日子。瞎眼老漢沒日沒夜地指桑罵槐,倒也算不了什麼,聽慣 了也就當成耳旁的風,並不怎麼難受了。叫他忍受不了的是這個小城鎮的這種氣氛,平日裡顯得那麼豁達大度的老江,成天秋風黑臉,發狠地乾活路,變得固執得不儘人情,為一點很小的事,就扯著嗓子跟妻子爭論,而事後又後悔、生氣;他竟然埋怨淩波乾的活路不如蘇蒙乾得多、乾得好;工地裡的活兒,他挑不出什麼毛病,雖然他總是帶著那種審視的目光在工地內這裡那裡轉遊。近來,大山更不明白為什麼他常常從身後、從旁邊盯著自己,仿佛是懷疑大山身上藏著什麼危險品似的,弄得人老不自在……而母女倆那副樣子,活象家裡死了人,正在辦喪事一樣。

想想,蘇蒙在的時候,裡裡外外都顯得熱熱鬨鬨的,她愛逗著那群小狗玩,她愛笑,用略微斜視的眼睛向人做眉眼送秋波,她還愛唱歌,學著哼唱廣播裡播送過的歌曲,聲調自然有點左,可也並不太難聽。然而那時,大山為什麼偏偏認為她滿身的俗氣,一點也不可愛昵?唉……

對於蘇蒙的出走,大山心中一開始就有些不安,後來甚至生出一種恐懼感,他想,如果真如人們的分析,糊裡糊塗她遠走他鄉,找一個婆家安頓下來,這個結局已經夠叫人心酸了;萬·不是人們推測的那樣,她沒有走,不是自尋婆家,而是自尋短見,死在什麼井裡、河裡、山崖下,那麼情形就更為悲慘了!而這一切大山感到自己多少是有點責任的。什麼責任呢?他緊緊地追問自己,又覺得自己並沒有責任。她喜歡他,要嫁他,他拒絕了,這就是全部的經過。但是,無論如何,既然已經決定離開這裡了,又何必去想那麼多呢!他這樣寬慰著自己。

在這個小城鎮遭遇到的這一段苦難的日子裡,表現得最為冷靜、心中最為清醒的,莫過於二姑爹了。彆看她整天不開口 ,可她把一切都看在眼裡,放在心上。淩波並非那種特彆機智乖巧的女子,可她有一 個農家女兒的足夠的聰明,她的性格內向,這更使她那天賦的聰明得到很好的發展和保護。家裡發生的事,其根由沒有誰比她看得更清楚。隻有到了必要的時候,她才不能再保持沉默。現在就到這種時候了。

一擔地往豬場裡挑。在挑到最後一擔的時候,她說道:

“爹!你停一停,有幾句話,我想對你說。”

老江正端著簸箕往竹架上撂,不由一驚,回頭望著淩波也不看父親的臉,就說開了。她胸有成竹,口 齒又極清楚,語氣也和婉,不失她小輩的分寸。她說道。

華技術員要走了,不曉得爹你看出來沒有?我們包下這個工地,還沒見利,萬萬是少不得他的。這是一點。另外,建抽水站的事,華技術員的主意是對的,你怕花錢,結果白白地丟了一季收成……我默算過多少遍了,損失掉的錢就夠抽水機了。再說,一個抽水站建起來,還不隻灌這片工地將來把工地擴大也!不愁沒水用了,我們可以包下這一大片荒地果樹。在我們的工地沒擴大以前,多餘的水可以替彆人澆地,計時收費,也算 是一點收入。這些,不知你都想過沒有?擬合技術員意見不一致,你們心上有疙瘩。 可他是對的,你自己錯了,就該認自己的眼光確實不 如人家。廣播裡不是天天都在宣傳麼,如今搞生產,要有眠光、有膽識,要相信科學。你有時候還象爺爺那麼狹隘、那麼固執。”

說到這兒,她停了停,好象有意讓對方思索一下她的話似的。她抬頭對著他的眼睛看了一眼,接著又說了。

“還育,姐姐的事,要全歸她自己負責。我很清楚。你該相信華技術員,他是好人。爺爺罵人家,是沒道理的,可他是爺爺,人家也不計較。你和爹也冷淡人家就不對了。可不興冤枉好人。你們要把姐姐介紹給他,他不同意,這可是人家的自由。”

她頓了頓,彎腰去舀粉水,把兩隻木桶全舀滿了,挑上肩頭。

爹,你要留住大山。”

說最後這句話時,她已挑著滿滿的一擔兒離開粉坊。老江仍站在原地,愣愣地望著她的背影。

淩波這樣對他說話,還是第二次,他不喜歡自己的女兒用這種方式和他談,她那口氣 差不多就象個公社乾部了!

鬼丫頭.....

他嘴裡咕嚕著。隨後,就突然被--丫的話中提供的情祝震動了。

他要走……他要走.....”當家的腦子裡反複地掂量著這幾個字的份量。

而這時候,尤隊長繞過豬場,對直向他走來了。

“喂,蠻子!”隊長笑哈哈地打招呼,“在發什麼愣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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