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五日 陰
今天意外地看到了林逍哥,我幾乎認不出他來了,原本豐厚紅潤的臉深深地凹陷了下去,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也失去了往昔的神采,健壯的體格也似消瘦了一成,而更讓我吃驚的是林逍哥竟也說了句:“心心,是你?都快變得認不出來了。”這使我相同地意識到自己的憔悴。
於是我們這兩個“同是天涯淪落人”便惺惺相惜起來了。林逍哥提議買兩壺酒開懷暢飲,我立即表示讚成。他很快就沽了酒,我們便在一個無人的山坳裡儘情澆愁。所謂“抽刀斷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愁。”這一夜是我自出校以來第一次喝醉!
人需要的是發泄,半年多來的積怨在傾刻間衝閘而出,其勢一發不可收拾。起初是我安慰林逍哥的,後來倒成了林逍哥來安慰我。我知道我倒在他懷裡哭了好久好久,然後兩個人再抱在一起大笑,那一刻天地為之震顫,日月也為之無光,我真實地感受到了“仰天一笑淚光寒,生平浮事皆拋開”的豪情!
一月二日 晴
“萬事開頭難。”經過這麼長時間的觀察實踐,我終於領會到工作的症結所在。可以說我是在兩個開頭下步履維艱地行走的。
一是我的社會經曆剛剛開始,缺乏人事閱曆和工作經驗,對於像我這樣一無所知僅會舞文弄墨幾下的一介書生而言,初出道即被賦予一項超負荷的重任,確實是壓力太大。
二是我工作的對象——企業報也屬於剛剛出胎的嬰兒時期,廠裡還沒有建立起一套辦報的完善機製,也沒有形成濃厚的企業文化氣氛。
其主要存在四個方麵的缺陷:1、沒有一支擁有較高文化素質的基礎隊伍。全公司大學生不多,高中層管理人員大多是農民,不能提供充足的稿源。2、最高決策人並沒有提到真正尊重知識尊重文化的高度來對待企業報,他辦報的目的不啻是為了名氣與麵子,鼓吹功績罷了,他重視的隻是最後的結果,而不關心其中的過程,也沒有去樹立一個辦報基礎的觀念,對調動其內部活力基本未采取什麼措施。3、各部門相互不配合,上下級人員工作不協調。4、辦報隊伍本身沒有一個良好的組織,缺乏專業素養。
而我最大的苦惱還是工作不被理解。在所有人的觀念中辦報是件十分容易的事,寫幾篇文章就好了。對於有這方麵專長的人來說不費吹灰之力。然而誰又解得其中滋味呢?尤其是處於初始階段,一切都靠自己摸打爬滾出來,沒有任何人作指導。工作的難度不被人理解還罷,我做工作過程中的行為也要受到猜忌,而這些往往是很難解釋清楚的。
那麼我的前途、出路在何方呢?我能不能在以後的努力中找到一條路來呢?
一月六日 陰有雨
今天,公司新來了一位年輕的女廠長陳瑛,剪著一頭濃密的短發,精乾中不乏溫柔的氣質。
我對她的第一印象是沉穩老練。聽同事談論知道她也是外地來打工的,還帶著一個兒子。她不怎麼說話,工作一刻不停輟,全沒有其他辦公人員的懶散悠閒。我產生了接觸的願望,不想這一接觸竟發現她原來是個很有內涵思想獨特的人。
她說,現在的年輕父母們往往不太關心子女的發展,他們一般都到中年,事業有所成,家裡又有些積蓄,往往把心放到了搓麻將、逛舞廳上,對兒女的培養不太注重,大部分父母的培養方式就是給子女報讀許多培訓班,而不注重從心理、精神、思想上去引導關心教育。她對她兒子的寄望則不同於一般父母,兒子受教育環境以及教育方式她都十分注重,她覺得這是一個孩子至關重要的一步。而這裡是個教育環境優越的地方,正是為了兒子的學習她才來這裡的。
她又說,現在的教育無論是第一課堂還是第二課堂都太形式化、理論化了,人與人之間的心靈溝通越來越少,道德精神教化也越來越淡了。
她的一番話深深觸動了我。我想:這一代人之間的隔閡確實是越來越大了。難怪有人說:現在的人是身體的距離越來越近,而心靈的距離越來越遠了。
一月十日 晴
虹光在上海兼並了同行業一家公司,順利地打開了上海的市場,這個消息在整個公司炸開了。
對於此,我由衷地想:虹光的發展的確快,整個機身愈見龐雜,作為虹光的總指揮鐘誌亨也確實是一位縱橫捭闔的商家,他自身有著巨人般的意誌和精明的從商頭腦。拓展規模、擴充勢力作為一大戰略無疑會增強企業在商戰中的競爭力,但是規模的不斷擴大能否與機構內部的管理進步相配套?虹光公司若在雪地裡翻滾的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但其組成的雪塊能否緊緊地相吻合不發生裂痕而導致癱瘓支離?這些我還不能從理念上去判斷,但我知道它要持續發展必須不斷完善自身。
這些當然不是我這個耍筆杆子的書生力所能及的,我隻是在摸索。值得高興的是,鐘查理被派往上海了,我就排除了這分困擾。企業的發展意味著自己身上的擔子更重了,企業報也該發生一番全新的改革,但是這條路將是如何地漫長、如何地曲折?我隻能拭目以待。
一月十七日 晴
何岩風突然邀我晚上去茶室喝茶,我坦然應邀。很意外,何岩風是一副少有的悲傷神情。他發生了什麼事?什麼事可以使這位狂放不羈的人如此這般……哦,不,他並不是個遊戲人生的樂天派,我應該了解他,他的灑脫隻是曆儘滄桑後的淡然,他的狂傲隻是對無情現實的反叛!那麼,他一定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
何岩風忽然微笑地對說:“心兒,我又要蛙跳一次了。”
我一驚:他要走了?
“心兒,我走過了這麼多企業,始終沒能找到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空間,我是一次次希望而來失望而歸。虹光是家大企業,本以為找到了塊值得根植的良土,但是兩年來我徹底地失望了。”
“我這幾天一直在思索:這一代的知識人士在這樣一個新舊交替的轉型時期中,他們的出路到底在何方?財富階層與知識階層的隔離錯位如何才能相交融?”
我懵了,這麼一個深刻的問題不是我所能回答的。
“你知道陳瑛嗎?她要成為虹光的副總裁,她對自己很有信心,不過我說她太過自信了,即使她做了副總裁也很難去施展手腳的。”
“為什麼?”
“你知道虹光是家‘家屬私營企業’,這股他早期創業夥伴、親戚以及拍馬屁隊伍的力量形成了一個‘小圈子’,這個‘小圈子’將對她產生排外感,在這個個狹隘的群體中,她一個人很難獨自立足。”
“這是什麼緣故?”
“這跟我國的人文背景有關。在西方發達國家裡,人本主義的人文傳統使人們善於在自主、平等的基礎上自行組織共同體,還有一套完善的法律法規來界定他們各種權利和責任。但在中國,尤其是在農村,自主性傳統文化意識不深,人與人之間相互信任與合作能力遠遠不比西方人。你聽說過日本豐田和神穀正太郎之間的佳話嗎?他們在頃刻之間就在共同的事業基礎上產生深厚的信賴感。而在中國這是絕少的,大多人習慣將陌生人看作是異已者,於是同鄉、親戚關係就成了最可信任的代替高級文化將個體相互之間聯係起來的最有力的紐帶。但是這根紐帶隨著企業的擴大,將發展為一個具有強烈排他性的集團,反而牽製了企業的進一步發展。但許多經營者還不能超越這個小圈子的狹隘性。”
“你是說,陳瑛遲早會不被這個小圈子所容而離開?”
“是的。處在這種新舊交替的時代,人真的很惘然。我這次去的是藍天集團,聽說那裡倒是個人才薈萃的地方。”
“祝你成功!”我由衷地說。
“心兒,謝謝你!在虹光的兩年時間裡,我覺得最大的收獲就是認識了你。”
我和他四目相望,心中湧起摯友間的那種溫暖的感覺。
一月二十三日 小雨
今天接到謝園的來電。她說:“心心,你知道我這半個多月來都做了些什麼!你可能已聽說了,我現在跟穎冉表哥做電腦銷售了。但我其實根本做不了什麼,日子過得空閒得發慌,心裡對前程是一片惘然。我覺得自己就像海上漂浮的一葉孤舟,茫茫然看不到海岸。
我像行屍走肉一般,失去了對一切的興趣。心心,你說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我每天隻是不停地花錢,買衣服,跳舞,真煩死了!心心,你的情況如何?怎麼不給我寫信了?我好想你!快給我寫信喲。”
我說了些鼓勵的話,然後就坐在桌旁靜靜地給謝園寫信。重追溯起這段光陰,我不免感慨萬千,回顧自己的來路,又想起謝園的話來,心下不禁一陣感歎:又一個迷惘的跋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