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黑了,灰蒙蒙的一片。
不棄仰起頭,讓鵝毛般的雪花落在他臉上。那些輕柔的小東西一接觸他臉頰便化了,落在眼角涼涼的,像透明的淚。
他將身上的衣服裹緊,慢慢地下了橋,一步一步的沒有了來時的輕快,像澆注了泥水,沉了千斤重量。家家戶戶都關緊了門,歡聲笑語不斷。
將軍府前的兩蹲石獅莊嚴肅穆,淩厲的目光注視著前方。守門的士兵拿著長槍筆直地站立,仿若石像,和這石獅和這天地融為一體。不棄從將軍府前門走過,大大的府邸掛著兩個通紅的大燈籠,喜興之意不言而喻。
經過大門時,不棄沒有停留,而是攏緊衣衫繼續往前走,他知道的,自己沒辦法進去。脖子縮在衣服中,低垂的頭像耷拉的鵪鶉,毫無生氣。心中一股嚴寒在蔓延著,像被什麼東西拽緊了,冷到無法呼吸。
他繞著將軍府走了一圈,小小的人在這矗立的龐然大物間顯得孤單而淒冷。忽然看到了什麼,不棄彎起嘴角,他伏下身子,從府邸邊緣給狗鑿開的小洞中鑽進去。爬出來經過牆角時,他手上觸碰到什麼綿綿的東西,不棄站起來轉過手,掌心中抹上了漆黑的狗屎,還泛著熱氣。
隨手往牆壁上一擦,不棄輕手輕腳地往亮著燈光的地方走去。
將軍府很大,回廊曲折,特彆是天黑下來後,走到哪裡都感覺是一樣的。繞了很長時間,不棄聞到了飯菜的香味,肚子咕嚕咕嚕叫喚著,他咽了咽唾沫,悄悄地跟在端菜的傭人身後。
“今晚上的飯菜那麼豐盛,全是夫人精心給少爺小姐準備的,他們可真有口福。”
另一個小丫鬟接口:“可不是嗎,這一回啊,不僅是少爺連小姐也大大地給將軍府長臉了,今兒午時那會兒,我聽到闌迦宗的仙人念道小姐的名字時,我還怕是自己聽錯了。”
聲音漸漸壓低了下去:“聽說啊,這一次連二皇子都沒能選上,後來還是看在皇上的情麵上才把他的名字加進去的。”
“噓……這種事我們還是不要多說的好,這一頓也算是夫人和將軍給小主子們的送彆宴吧,這次一去不知道又要多少個年頭才能回來。”
“少爺小姐天資聰慧,定能早日學成歸來的,到時候少爺接了將軍的位置,將軍便可放下心來安享晚年了。”
不棄不遠不近地跟在兩個小丫鬟後邊,模模糊糊聽到了一些她們的話。他抱緊手臂,覺得身子愈來愈冷,寒風透過薄薄的衣衫直直吹往他心口,似要抵擋不住了,心口跳動處一陣一陣地緊縮。他抱緊雙臂,小臉發白,便是連嘴唇也烏紫起來。
嗬嗬,原來將軍和夫人是有孩子的呀,還是兩個呢,或許是龍鳳胎吧。可是,為什麼……爹和……娘,把他們養得那麼好,卻獨獨把我棄了去?是因為我不夠聰明嗎,還是我要吃太多的飯?
燈火的亮光打在不棄臉上,他驚醒過來,烏黑透亮的眸子直直望向將軍府的大廳。兩個小丫鬟端著菜往那裡邊走去,一個穿得華貴的夫人正站起身子來給兩個孩子布菜,黛眉彎彎的,滿是寵溺的模樣,不棄聽到她說:“文正,小凊,到了闌迦宗以後沒有爹娘在身邊要好好照顧自己,哥哥凡事都要想著妹妹一些。”
夫人身邊穿著便裝的男人也點點頭,嚴肅的麵龐下好不容易露出了些許讚賞的微笑。
不棄站在不遠處的回廊上,雙手扶著冰涼的柱子就那麼望著大廳中溫馨的一幕。這夫人便是我娘,這將軍便是我爹了嗎?若此時有人看到,一個9歲的孩童低垂著眼瞼,流露的目光竟是那麼悲涼。
不棄似魔症般一點一點往大廳裡走去,扶著門慢慢進去,然後在大家吃驚的目光中走到桌旁。
夫人疑惑地看著這小乞丐怪異的行為。
“這是怎麼回事?管家呢?這孩子是誰,讓管家賞他一些吃的把他趕出府吧。”隨後,她又招手讓兩個小丫鬟過來,“算了算了,你們倆去廚房給他拿些包子饅頭,然後送他出去。記得叮囑守門的侍衛,彆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放進來。”
不棄退後兩步,愣住,猛地一抬頭,就那般盯著她。亂七八糟的人……這個字眼猶如針紮一般在心底生了根。
被架起雙臂,不棄掙紮著不願離開,眼底流露出眷戀,不知道是盯著這菜或是看著桌旁的人:“我也想吃飯……我想在這吃飯。”我想吃娘做的飯。
“那可不行,”姬文正站起來,儼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樣,“這菜是我娘專門為我和小凊準備的,你可不能吃。是吧,娘親?”
娘親的字音咬得很重,不棄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忽然掙開兩個丫鬟的手,衝到桌邊,抓起菜便往嘴裡塞,盤子碰撞清脆的響聲不斷響起,桌麵一片狼藉。
大家似沒反應過來,將軍一反常態一句話都沒說,而是盯著這個小乞丐。不知為何,一陣莫名的熟悉感從心底油然而生,他在細細思索著是不是從前在哪裡見到過這個小乞丐,似乎,感到很親切?
夫人扶著額頭:“讓他吃完吧,吃完把他趕出去,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小瘋子。”
已是入夜了,寒冬的夜總是來得特彆的早,忽然一下天就黑了,將軍府門前掛著的大紅燈籠特彆的明亮。
不棄似失了神,猶如一灘綿綿的水由著兩個丫鬟把他架出去。
“說你們呢,聽見沒有!夫人說了,以後彆什麼人都放進來。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野孩子,好端端的愣是把夫人為少爺小姐準備的送彆宴給整毀了。”
白色的雪是棉做的,會化。
微弱的紅光印在門外小乞丐的身上,便連看著侍衛們都有些不忍心,小丫鬟也看到了不棄,罵語卻忽然被扼住了說不出口,擺擺手便轉身入府:“算了算了,以後你們長點心眼。”
不棄趴在雪地上,久久地才回過神。他雙膝跪著立起來,往府邸的方向磕了三個頭,一滴清涼的淚珠從他眼角滑落,稍瞬即逝結在了雪地裡。
“爹娘,保重。你們身旁有著那麼多人陪著,不棄要回去陪著爺爺了,天那麼涼,他會冷的。娘做的飯菜很好吃,這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菜了。”
伶仃的影子逐漸被暗紅的燈光拉長,直至看不到將軍府。失了魂,不棄愣愣地也不知道走了多長的路。
“好小子,終於讓我找著你了。”一聲喝響,不棄被三個人圍擋住了去路,他頭也不抬想繞個方向繼續往前走。
馬臉氣喘籲籲地從後邊趕上來:“就是他就是他,給我攔住了。”
他打開一把畫扇子有模有樣地扇起來:“還想跑嗎?還好大海機靈,老掌櫃是年紀大糊塗了,怎麼會被你這個小乞丐給騙去。你們三個給我好好教訓一下他,讓這個小東西知道什麼不好學去學彆人偷東西!沒娘的野孩子就是這樣,小小年紀不知天高地厚。”
聽到野孩子三個字時,不棄的眼睛突然泛紅,他使勁往擒著他那人手臂上咬去,一聲哎喲的哀嚎,那人用力一甩手,小小的人兒便被甩出去,撞在院子邊上的圍牆。
“嘭”的悶響,接著便沒有了動靜。馬臉走過去往不棄身上踹了踹:“我說,你彆給我裝死,快點起來。”他向那三個人使了使眼色,“把他抬起來,送往南風館去。”
其中一個蹲下伸手往不棄鼻息探去,遲疑片刻:“老板,他沒氣了。”接著,不棄被翻過來,牆上被他身子擋住的地方,留著一小灘暗紅色的血,凝在雪地上,瑰麗鮮豔,觸目驚心。
馬臉不信,這人又不是瓷做的,輕輕的一磕碰還能馬上死了?
他一闔扇子,又往不棄身上使勁踢了踢。確定他是沒了呼吸才連連擺頭:“走走走,死了就算了,這小子怎麼這麼不禁揍。大過年的死了個人,也真是晦氣。”
雪又飄起來,這天晚上的雪花很大,厚厚的一層覆蓋在地上,似要給不棄蓋上暖和的被子。飄飄絮絮的雪花直到淩晨才停歇,牆角上小小的人兒還躺在那兒,怕是僵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