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日,不棄終是看到了京城的影子。
入城前,他特意在城郊的小溪流邊上洗了澡,把身上的汙垢衝洗乾淨。溪水冰冷刺骨,有部分已經結冰了,隻剩下少許的水流在流動著。透明的溪水中,鵝卵石淩亂地排列著,很是漂亮。
朝陽初升,光線從溪中透過,給雪水鋪上一層暖色。不棄心裡十分激動,他想著快要見到自己親生的爹爹和娘親了,一股從未有過的興奮像洪流一般彙聚著,他不自覺地咧開嘴笑出來,似乎連澆在身上冰寒的溪水也沒有那麼浸骨了。
京城的守衛無疑比彆的地方要嚴格許多,城門外不斷有守門的士兵來回巡邏。
一聲嘶鳴,一輛疾行的馬車從排隊入城的百姓後方直直闖過,僅差一點便撞到了人。士兵們看到後也不阻攔,任憑馬車長驅直入,直至消失在視野中。
排隊入城的百姓麵有慍色,在看到馬車後卻又把話給吞到了肚中。
外地來的不知情的人士很是疑惑地詢問情況,卻被好心的人搖搖頭提醒,這是將軍府常用的馬車,而且多半是府中嬌縱的小少爺。將軍府,這個龐然大物普通的百姓可招惹不起。
不棄低下頭扯了扯衣角,才拽緊衣袖跟著人群小心翼翼地往城門方向走去。他不敢抬頭看士兵們的臉,垂著頭,看著自己通紅的腳麵局促地走著。走在前邊的人停了一會,不棄沒有留神一不小心撞上去,接著他被大力推開跌倒在雪地上。
被撞到的那人似乎還不肯罷休,撈起袖子拽緊他的衣領:“小乞丐,走路不會看路是吧?你知道我的衣服多少錢嗎?被你這麼一撞都黑了,說吧,你要怎麼賠?”
不棄雙手使勁,想掰開那人的大手,可是卻毫無作用,小臉憋得通紅。守衛們看到這邊的動靜卻放任不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京城久了誰都知道,玉鋪的錢老板是出了名的小心眼,心胸狹小不說還蠻狠得緊,什麼都以利益為先。誰會為了一個小乞丐的死活去得罪他呢?這些將商鋪做大了的人,難說身後沒有什麼官場後台,為了正義出頭說不定哪天就丟了飯碗。
拽著不棄的那人穿著商旅樣式的袍服,一雙黑色長靴繡著金色花紋的牡丹,很是貴氣。不棄想不明白,這個人如此瘦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力氣,他不經意環視周圍一圈,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不再掙紮,隻是聲音低低地辯解:“我沒有錢。”
那人整張臉都皺起來,一張馬臉又長又翹,活像凹下去的月牙彎,他摩挲著下巴,又上下打量不棄,爾後猥瑣一笑:“沒錢是吧,沒錢也行,看你這細皮嫩肉的樣子,用來服侍人應該不錯,把你放到南風館中應該值不少錢吧?”
不棄不知道這個馬臉口中的南風館是什麼,但是聽他的口氣不會是個好東西。
“怎麼樣小乞丐?你現在又餓又冷吧,到了那裡後每天都有吃的給你,還有住的地方。”馬臉將他放下來,繼續引誘著。
“真的嗎?”不棄本想著要怎麼逃跑,卻在垂頭的時候看到了什麼瞬間轉變了主意,他佯裝驚訝地問,“真的每天都有吃的和住的嗎?”
馬臉笑開了花,將手伸過去:“真的,我堂堂一個大男人怎麼會騙你?跟我走吧。”
不棄咧開嘴傻笑著將手放到他手上,守門的士兵紛紛搖頭歎息,又一個小孩要被錢老板拐賣了。馬臉並不高,或許是營養不良,不棄才剛剛到他的腰間,小臉發黃。
讓不棄轉變主意的是一塊玉佩。
馬臉腰間佩戴著一個玉佩,雕刻著一條龍,晶瑩剔透的玉質上邊有兩個大大的字——“一字”
臨近過年又有闌迦宗的仙人挑選弟子,京城裡很是熱鬨,人潮湧動。大紅燈籠掛滿了街頭,街坊中很多商戶都在木門上貼上了對聯,金色的大字鋪在紅色的長條紙張中,為白色的雪景平添幾分喜慶。各種擺攤的小販卯足了氣力吆喝,像是要把一年中最後的銀子都賺足了好回家過年,一派喜氣洋洋的街景。
不棄一邊和馬臉說著話,一邊伸手向馬臉的腰間摸去:“看你的衣服好氣派的樣子,我到了那個什麼南風館也能穿那麼氣派的衣服嗎?”
“看不出來小乞丐還真有眼光,你……當然是不能穿的,這是我們玉鋪專門定做的服飾,你可知道值多少錢嗎?”馬臉笑眯眯地疊起皺紋,比劃了一個數:“二十兩銀子,你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那麼多錢吧。”
他嘿嘿一笑,待會兒把你賣了最差也有二兩。
摸到玉佩了,不棄心裡突突一跳,裝作吃驚地問:“你那麼有錢嗎?”
這番話說到馬臉心坎處了,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家產全擺出台麵上,得意洋洋道:“你沒聽說過一字玉鋪嗎,全京城最大的玉鋪,我就是一字玉鋪的老板。”
“那你的店鋪豈不是很大很大?”
“當然,我的玉鋪就在京城裡最繁華的街道上,沒有人不知道。一看你就是剛進城什麼都不懂的小土鱉。”
不棄手上稍微一使勁,玉佩從馬臉腰間滑落,他趁著馬臉一不留神抽回手,撒開步子就往小巷口鑽去:“大傻帽,我憋不住了,先去撒尿你等等我。”
馬臉被不棄剛剛那番話哄得十分高興,還沒反應過來,紅光麵滿地守在巷子口:“果然是從外地來的小土鱉,連說話都那麼粗俗。不過就是這樣的小土鱉好騙,才兩三句話又到手了二兩銀子。嘿嘿,或許還不止二兩,摸起來皮膚還挺光滑的。”
不棄拿著手中的玉佩細細摩挲著,好漂亮的玉佩。裡邊那條龍像是真的一般,呼之欲出,連他這般不懂玉的人都覺得好,不知道這塊玉能賣出多少錢呢,大概夠他和爹爹娘親吃上一輩子的香噴噴的米飯了吧。他麵上有些黯然,即便是吃上米飯,爺爺也不在了。
京城比他想象中要大了許多,到處都是人,好心的大嬸把一字玉鋪的位置告訴他。
站在玉鋪門前他是忐忑的,手中緊緊拽著玉佩,刮著刺骨寒風的天氣不棄的額頭居然細細密密地冒出了冷汗,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才踏進去。
店裡用作支撐的巨大木頭泛著一陣陣的沉香,玲琅滿目的玉佩分成三個櫃台擺放,後方一格一格大大的木櫃中呈放著大大小小的瓷器。
“出去出去,這裡沒有飯,也不是什麼聖堂。”店裡的夥計聽到客人的腳步原是笑容滿麵的,看到不棄後立馬黑了臉,從櫃台後方站起來把人往外趕。
不棄握緊拳頭,忍住心中那一絲不舒服,他舉起手中的玉佩:“我不是來要飯的,你們老板讓我來拿點東西。他和我爺爺正在飯館中談生意。”
夥計接過他手中的玉佩,疑惑地咦了一聲,他上下打量一番不棄:“這確實是我們老板的貼身玉佩,你莫不是偷的吧?老板要拿什麼東西我自會給他送過去,走走走,你彆妨礙我們這裡做生意,臭死了。”
小小的人兒此刻竟用力揮開他的手,黝黑的眸子閃亮閃亮的:“耽擱那麼長的時間,要是生意談黃了你能負的起這個責任嗎?”
夥計看他說得認真不似假的,又怕自己因此而丟了飯碗,扯開嗓子把掌櫃叫出來,恭敬地低頭:“老先生,這個小乞丐拿著老板的玉佩說來咱們玉鋪拿東西。”
掌櫃是一個微胖的老頭,花白了頭發,臉頰一側有許多老人斑。他在這家玉鋪裡從學徒開始,一做便是五十年,從錢老板爺爺那一輩直到錢老板,為人耿直和藹,大家都對他恭敬有加。他走到不棄麵前,緩緩蹲下身,摸摸他腦袋:“孩子,老板讓你來取什麼東西?”
出生到現在,不棄是第一次遭人這般對待,老掌櫃的身影和爺爺的身影竟重合了起來。不棄愣住說不出話,呆呆地望著掌櫃。那夥計在一旁添油加醋:“掌櫃的,彆信這小乞丐的話,我看這玉佩八成是他偷的想來騙取東西,這種小乞丐我見得多了,什麼花招都有,怎麼,現在看到管事的出來,說不出話了吧。”
不棄惱恨地瞪了他一眼,才對著掌櫃說:“掌櫃爺爺,老板叫我來取一個玉佩,9年前我爺爺來到這裡當的,他現在要贖回去。”
玉佩麼?掌櫃拄著拐杖繞著店裡走了一圈,拐杖拄著地麵篤篤的響:“這幾年間每天都有不少人前來當玉買玉,我老了,這腦袋不中用記不太清了。你給我描述一下當玉那人的長相吧,些許我還有些印象。”
不棄蹙著眉,小聲說道:“我爺爺的眉毛特彆粗,眉角上有一顆黑色的痣。”
掌櫃回想了一陣,伸手招了招夥計:“大海,你去給我把九年前的那本賬簿拿來吧,我翻一翻。”
厚厚的賬簿擺在桌上,掌櫃往食指上舔了舔唾沫才慢慢地翻著:“孩子,你爺爺叫什麼?”
名字?不棄懵了,爺爺從沒給自己說過他的名字,而他也忘記問了。一直以來,爺爺都叫他不棄,卻又說這不是他的名字。久而久之,不棄便也知道了自己沒有名字,不棄隻是個代稱,然後,他以為爺爺也沒有名字。
不棄在腦海中思索了半天,吞吞吐吐:“我爺爺叫,我不知道爺爺叫什麼,彆人都叫他老乞丐。”
“掌櫃你看,我就說這個小乞丐居心剖測吧,連自己爺爺的名字都說不出,還說這塊玉佩不是偷的。況且我們一字玉鋪是全京城最好的玉鋪,一個乞丐能當出什麼好玉,八成是這個小乞丐胡謅想騙錢的。”夥計一臉嫌棄的模樣,一上來就抓住不棄的手臂,“走,跟我見官府去。”
“大海,你先把他放開。”
賬簿老舊,黃色的紙張微微蜷曲著翻到了某一頁。掌櫃皺起眉頭,9年前倒是有一個落魄讀書人來這裡當過一塊玉佩,那時候下了很大的雪,讀書人手中抱著一個嬰兒,而且麵容醜陋,他不由得多看了兩眼。那人眼角上也有一顆大大的黑痣。
老掌櫃顫顫巍巍走到一個櫃台後,彎下身子摩挲了一陣,從裡邊取出一塊玉然後遞給不棄:“孩子,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麼應該是這塊玉。老板不在,我不能擅自把玉給了你。”
九年時間,活當也變成了死當,但是這塊玉很特殊,經過玉鋪的細細辨認,玉佩出自將軍府,上邊有其不明顯的標誌。怕是招惹到什麼麻煩,因此,幾年來,玉佩也沒有被轉手出去,一直存放在玉鋪中。
聽得將軍府三個字,不棄像是被什麼擊撞到,他蒼白著臉往後趔趄兩步,卻又立即上前抓住掌櫃的手,緊緊的,猶如拽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掌櫃爺爺,會不會是將軍府下人的玉佩呢?”
老管家把玉佩拿近,放在手心中細細地摩挲著:“不會的,按這塊玉的玉質來說,下人不可能佩戴得起。況且,將軍府標識的玉佩隻有府裡的人才有資格佩戴。”
蒼老的聲音再次回響在他耳邊,不棄啊,你出生時身上有一塊玉佩,我把當到了一字玉鋪,應該是你爹娘留在你身邊以後尋你用的。
一直以來,不棄都以為爹娘很窮,迫於生活無奈養不起他才將他拋棄。他還天真地笑著說,長大後找到爹娘要好好地做小工賺錢,然後養活爹爹和娘親,讓他們吃上香噴噴的米飯。
不棄灰白著臉從玉鋪中退出來,似是失了魂。天空中又飄起了大雪,紛紛擾擾的白色落在房簷上,落在青石地麵,落在不棄瘦小的肩膀上。他看起來那麼單薄,似是被柔軟的白雪壓著直不起背。
“掌櫃爺爺,您彆把玉佩賣出去,我長大後一定會來把它贖回去。您能告訴我將軍府怎麼走嗎?”
“將軍府在京城皇城最西側的位置,你從這裡出去走過護城河上的小橋,看到了內城的城門便往左側走,一直走到了儘頭,那便是將軍府。”
不棄離開後,大海從老掌櫃手中接過玉:“掌櫃的,您為什麼要對一個小乞丐說的話那麼上心呢?”
“或許是人老了吧,想多做些善事積積徳。大海,老板的玉佩呢?”
喚作大海的夥計眼中晦澀的光芒一閃,他的手往袖袍裡縮了縮,掌心冰涼,躺著的不是錢老板的玉佩又是何物呢?他故作懊惱:“糟了,玉佩忘了取回來,應該在那小乞丐手上。”
掌櫃閉著眼,沉默了半響:“算了,一塊玉佩,就讓他拿去換點吃的吧。都是可憐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