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時期,楚國南郊邊境,饒陽小城。
城守花園裡,夏花燦爛,一條青石小徑蜿蜒穿過花叢,連到一方淺淺池塘邊,倒顯得有些雅致。池塘邊上,放著一張石台,兩人正在對奕,一名青衣小童手執茶壺,遠遠侍立。
對奕兩人,一男一女。那男子大約四十歲左右,一張馬臉又窄又長,偏偏還要留個文士式樣的山羊胡子,使得一張臉長上加長,十分滑稽,他卻象對這胡子很滿意,輕輕一捋,拿起茶杯,長長的指甲在瓷杯上敲動,叮叮微響。
“秋雁姑娘這一著棋守中寓攻,真是精妙無雙啊,本官佩服!”
對麵的秋雁微微一笑,道:“徐守備過獎,小女子愧不敢當!”心裡卻在暗歎:這一著棋普通得很,哪裡有什麼精妙了?
那長著一張馬臉的徐守備故作風雅地哈哈一笑,正要說話,花園外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急步而入,離石台還有三丈多遠,就已開口稟告,語氣急促:“守備大人,南門有變。”
徐世石又一捋胡子,笑道:“思遠,本官不是教導過你麼?每臨大事,需有靜氣,不要急,慢慢說!”
那文士名叫李思遠,是徐守備手下的第一謀士,跟隨他多年,知道他的脾氣,看了一眼秋雁,放緩語氣道:“剛才南門之外突然湧出數千黑甲士兵,現在已經在距離城門約有百丈距離處擺好陣勢,象是有攻城的打算!該如何應對,還請大人定奪!”
“攻城?是南蠻的軍隊麼?”想起那些腰纏獸皮,身披藤甲的南疆蠻族軍隊的凶猛,徐守備心有餘悸,拈著棋子的手不由得一顫。但他們已早與本國立下盟約,誓言不再互相攻伐,怎麼又會出現在此?
李思遠搖頭道:“不是,裝束旗幟都不象是南蠻軍隊。”
“哦,那知不知道是什麼軍隊?”徐守備暗鬆一口氣。
“黑甲紅旗,照屬下估計,應該是近來聲名甚響的盜拓軍隊!”李思遠卻是神色緊張。
“盜拓?沒有聽說過。”
李思遠暗忖,你每日裡隻知道附庸風雅,飲酒作樂,要是聽過才奇怪了!口裡卻說道:“這盜拓是近兩年新冒出的一名盜賊,據說還是名士展子禽的親兄弟,為盜還不到三年,已經聚集起數千人馬,橫行無忌,打家劫舍,甚至侵掠諸侯城池,屠戮官民,為禍不淺。隻是他們一向在中原一帶活動,如今不知什麼原因,竟然跑到了這南陲邊境來。”
“什麼?盜賊!一夥盜賊居然敢進攻城池?”徐守備輕蔑一笑,“他們不要命了麼?”
自古以來,兩國交戰,得利最大的當然是攻城略地,但即使是智將明帥,最頭疼的卻也是攻城,隻因為攻城作戰,限製極多。
首先,是兵員的要求。守城容易攻城難,攻城一方兵士需要遠多於守城一方,至少一倍以上,才可以強行攻城,十倍以上,才可以真正實現圍城戰略。
其次,兵員一多,對後勤運輸的要求就高。可以一鼓而下的城池畢竟不多,而且一味隻知道強攻,士兵的傷亡必然慘重,所以,攻城大多以包圍戰為主。包圍戰是持久戰,大量士兵對糧草、弓矢武器等消耗品的需求量很大,稍有不繼,軍心便易亂。如何保護好運輸線,是將領需要解決的一大難題。
最後,作戰時間一久,就要考慮到如何對付守城方援軍的問題。進攻城池,必然是越境作戰,對方的援軍肯定要比已方的來得快,援軍一到,隻要數量差距不算太大,與城池守軍呼應之勢一成,便是內外夾攻之局,應對稍為不慎,攻城方就會一敗塗地。
除此之外,如何製作攻城器械,消耗守方資源,保持己方士兵士氣等等一係列繁複無比的問題,也需要攻城方將領來解決。
所以,百年之前的一代軍事大師——孫武有言曰:兩軍交戰,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再次伐兵,最下攻城。攻城之法,為不得已,慎而為之。由此可見,攻城難度之大。
而如今,盜拓等既然是一夥盜賊,輾轉千裡前來,人眾不過數千,想來當然帶不了多少糧草,更不可能有攻城器械,卻貿貿然跑來攻城,怎麼能不讓徐守備輕視!饒陽雖然是小城,但地處邊陲,總還駐紮著三千多兵士,又有高牆利器可以憑借,對付一夥盜賊,還不是綽綽有餘?
李思遠道:“大人,中原各國兵力雄厚,名將彙集,這盜拓還能橫行無忌,能耐看來不小啊,不可大意!”他平時喜歡到城裡茶館喝茶,常常聽到由中原來南疆一帶做生意的商人提起盜拓,說他如何如何了得,更有誇張者把他形容成魔神轉世一般,說是身高八尺,青麵獠牙,凶猛難擋,甚至生吃人肉雲雲。雖然不免有些失實,但盛名之下,必無虛士,應該是有些真本事,小看不得。
美人當前,徐守備意氣風發,大袖一揮,說道:“區區盜賊,烏合之眾,何足掛齒,秋雁姑娘,可有興致陪本官上城樓觀戰?”
秋雁一楞,道:“軍陣重地,小女子怕是去不得!”她雖然出身風塵,但軍營之內,禁止婦女進入的規矩卻還知道。
徐守備哈哈一笑,道:“沒關係,秋雁姑娘,請!”大袖一擺,當先走出。
旁邊親兵才聽說有戰事,早已經將他盔甲兵刃取了出來,就要上前為他披掛,徐守備悠閒一笑,道:“不用了!”就這麼穿著長袍走了出去,和秋雁一起登上馬車。
李思遠暗暗叫苦,上陣對戰,不但不披甲胃,居然還帶著女子一同去,徐守備也太過自負了。這盜拓真如他所說是一個普通盜賊還好,如若不然,這玩笑可就開大了。
天氣炎熱,馬車四麵壁板都已經拆下,隻剩下一個點綴著長長流蘇的車蓬,車後一群親兵簇擁跟隨,徐守備誌氣高昂,青磚長街上店鋪早已全部關閉,慌張走避的人群四處湧動,不時有列著隊的士兵跑過,見到徐守備便停下敬禮,看清他旁邊還坐著一名明豔女子之後,都是詫異莫明。
秋雁卻不理他們,杏眼半閉,柳眉低垂,自顧自地想著心事。
她本是楚國郢都最著名的青樓——如意坊的一名歌舞姬,三個月前,偶遇齊國一名青年商人陶偉,兩人一見傾心,立下白首誓願。陶偉當時便要為他贖身,怎知道老鴰見有利可圖,拚命抬高秋雁身價,要索價千金,才肯放人。陶偉將帶來貨物全部盤出,又四處賒借,秋雁也將曆年積蓄全數拿出,卻還是湊不足數。
情急之下,陶偉尋得一位昔日曾經受過他恩惠的遊俠兒,付以百金,讓他設法秘密將秋雁帶出了城外,一路奔齊國而去。
但如意坊能開成楚國國都第一青樓,那老板的勢力自然不一般,當下出動人手,四處追查,陶偉等人才離開郢都不遠,已經被趕上。陶偉倒也是個聰明人物,見形勢危急,一狠心,決定與秋雁分頭出境,自己與那遊俠兒一路引開追兵,卻讓兩個家仆與秋雁另作一路,取道南疆出境,再行彙合,繞路吳越舊地返國。
秋雁乘著馬車,一路風塵仆仆,雖然辛勞,但總算平安,眼見過了饒陽,就能順利出境,再見心中玉郎,卻想不到在饒陽城門處,卻因為沒有出關文書被守門兵士攔了下來,一名家人正想上前使些銀兩,正好碰到了徐守備前來巡查,馬車內的秋雁被他看了個正著。
假如秋雁隻是個普通女子,想來徐守備也不會太過為難,但她偏偏姿色不俗,讓徐守備一見之下,驚為天人,借口說南疆紛亂多事,硬是不批她出關。
秋雁怎麼能不知道這徐守備的花花心思,但他是一城之主,不放自己出關也是無法可想,無奈之下隻得在城中客棧住了下來,又派出一名家仆混入行商隊伍裡,偷偷出了城,到約定的會合處去找陶偉,再慢慢打算。
那徐守備大喜過望,一心要討得美人歡心,每日派人請了秋雁來做客,時而飲酒作賦,時而品茶對弈,極儘風雅之能事,搞得秋雁煩惱無比,卻又不得不去應酬。好在這徐守備自詡清高,秋雁又應對得當,總讓他感覺成功即將在望,因此,倒沒有強行相逼的事情發生。
如今未見家仆回報,又偏偏碰上了盜拓攻城,情況一時複雜起來,秋雁在如意坊時倒也聽說過這盜拓的種種事跡,心裡好奇,又怕這戰事要拖延良久,出城遙遙無期,便不顧城中將士的怪異目光,硬著頭皮跟著徐守備上了城樓。
饒陽城牆高四丈有餘,城外三百丈方圓內,為了防備敵襲,樹木灌叢早已經儘數清掉,黃土畢露,隔著女牆向外一望,百餘丈外,聚集了大約有四千多身披黑色皮甲的漢子,或站或坐,或走或臥,姿勢庸懶,行列不整,一片嘈雜。
徐守備哈哈大笑,單手一指,道:“盜賊便是盜賊,真真無賴之至。”
秋雁不敢妄論,微微一笑,李思遠卻自皺著眉頭思忖。
與此同時,千裡之外,泗水之旁,一群行商模樣的男子正在渡口處等著渡船,後方沙灘上坐著一名虯髯漢子,唇角帶著淺淺笑意,雙眼微眯,迎著耀眼陽光,悠閒地朝著天空張望,身子前方豎著一隻精致的水晶沙漏。
大漢身穿葛衣,腳蹬麻鞋,卻從簡樸衣著中隱隱透出一股說不出的自信氣度,令人莫名敬畏,身旁黑馬鬃毛飄揚,亦非凡品。
過得片刻,大漢一躍而起,手掌一帶,身前沙漏隨掌而起,滴溜溜轉了個個,平端掌上,細沙有如水線,淅淅流向底端。
滔滔江麵上,渡船白帆隱現,大漢一拍身邊黑馬,神情興奮,低聲道:“時辰已到,要開始了!”
饒陽城前,黑甲軍中,數十名騎馬漢子疾弛而過,手中馬鞭揮舞,口裡大聲吆喝,似是在催促那些漢子起身列隊,騎兵來回奔馳了數次,喧嘩半響,那些漢子方才站好,歪歪斜斜地列成了兩個方陣。
陣行列好,當中一騎排眾而出,馬色純白,在一片黑色之中極為搶眼,馬匹到處,旁邊的黑衣漢子紛紛呼哨起哄,掌聲不斷,馬上騎士舉手致意,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白馬慢悠悠向著城門而來,來到五十丈處停了下來,城上眾人這才將那騎士麵貌看清,不約而同啞然失笑,連秋雁也忍不住掩口莞爾。
原來那馬上騎士是個肥大白皙的胖子,在這軍陣之上,還是穿著一件滿是油汙的單衣,坦胸露乳,胯下白馬也是肥壯異常,跑動之際,一人一馬都是滿身肥肉亂顫,樣子滑稽已極,惹人發笑。
那胖子卻毫無自知之明,還驕傲地挺胸昂頭,大聲喊道:“城上眾人聽好了,你爺爺我乃盜帥帳前先鋒燕十三是也,今日特地到此攻城搶糧,聰明的便快快投降,還可以放你們一條生路,如若不然,破城之後,不但要挨打,到了分糧分肉時,也是要沒份的!”說完,還咂咂嘴巴,似是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城上眾人聽他前麵說得還算正經,後來話題一轉,居然提到了“分糧分肉”,十足的一副讒嘴痞子模樣,再也忍俊不禁,齊齊笑出聲來。那邊的黑甲軍聽了,也是大聲歡笑,齊聲叫道:“燕大哥說得很對,你們還是快快投降為好!”
泗水邊上,虯髯大漢拉馬上了渡船,看看插在馬鞍旁皮套中的水晶沙漏,湊在黑馬耳邊笑道:“黑子,我們燕老大該是已經上場了,嗬嗬!”黑馬耳朵一癢,擺了擺頭,也不知道聽懂了沒有。
饒陽城樓上,徐守備笑了一陣,朗聲喝道:“大膽賊寇,敢犯我大楚國境,今次定教你等有來無去。”
城下胖子滿臉肥肉一顫,道:“那你們是不肯投降了?沒辦法,隻好打架了!”口裡嘟嘟囔囔,肥手一翻,竟然從後背摸出好大一把殺豬刀來,黑背白刃,看起來鋒利非常,居然象是用當時還十分珍貴的精鐵打造而成。
殺豬刀一指,胖子叫道:“那馬臉的,既然不願投降,就快快下來跟你燕爺爺打上一架,分個勝負,莫拖拖拉拉的耽誤了兄弟們分肉吃酒!”
徐守備平生最忌諱人家說他臉長,如今被這燕十三公然叫作“馬臉”,不由得心頭騰騰火起,冷哼一聲,就要傳令點起兵馬,出城殺了那可惡的胖子。
李思遠知道他心思,低聲勸道:“大人千萬不要動怒,小心中了敵人的激將法!”
徐守備聞言倒是一凜,他畢竟是帶兵打過仗的人,強壓下怒火一想,登時明白過來,敵人雖然看起來軍容不整,可人數比己方要多,盲目出城挑戰,即使戰勝,傷亡也必定不小,有高牆深溝不憑持,卻以己之短,去攻敵之長,無疑十分愚蠢,當下吩咐道:“傳我命令,眾軍緊守城牆,靜觀敵變。”
李思遠提醒道:“大人,還應該點燃烽火,要求增援!”
徐守備搖頭道:“幾個盜賊來襲,便點烽火,豈不讓人笑話!”
胖子燕十三見他不答腔,又大聲叫道:“就知道你個馬臉沒有膽量,怎麼?看見爺爺刀子大,你就怕了?”說完,哈哈大笑。
徐守備上次被他當眾叫做“馬臉”,已是惱怒非常,如不是秋雁在旁邊,早已經破口大罵,如今聽他又叫,再也忍耐不住,從身邊士兵手裡搶過一把長弓,彎弦搭箭,嗖的一箭射向燕十三。
城樓距離燕十三立馬之處,起碼有五十丈遠近,徐守備樣子委瑣,箭術卻確實頗為高明,一箭射出,蕭蕭作響,居然能掠過這長長距離,畫著圓弧落向燕十三頭頂。
燕十三哎呦一聲,手忙腳亂拉馬躲避,好在那長箭飛出如此長距離,其勢已竭,落速不算快,讓他堪堪避開。
城樓守軍見長官露了這一手精湛箭術,齊聲歡呼呐喊,徐守備手執長弓,拈須微笑,能在美人麵前威風一把,讓他很是滿意。
燕十三氣呼呼地把刀子插回後腰,動作笨拙地從馬背上滾了下來,居然從馬鞍側旁的革囊裡抽出一把長長黑弓來,又在腰上掛了一筒羽箭,一溜小跑,停在距城牆約四十丈處,大聲叫罵道:“馬臉孫子,居然趁你爺爺不注意的時候放暗箭,實在無恥之極。既然你喜歡射箭,爺爺就陪你玩玩。”彎弓搭箭,也是一箭向著城樓射來。
徐守備身邊親兵見燕十三手中黑弓又大又長,想是勁道十足,不敢怠慢,盾牌一立,擋在前麵。
那燕十三射出的長箭勁道果然十足,直直掠過四十丈距離,來到城樓近處,破空聲尤自刺耳,但準頭卻是極差,長箭當一聲磕在城牆上,一頓滑落,落點離徐守備站立之處足有三丈多遠。
徐守備見了,推開身前持盾親兵,哈哈一笑,道:“胖子,就憑你這箭術,也敢出來獻醜!”
燕十三胖臉一紅,強辯道:“你燕爺爺的箭術好得很,適才隻不過是……”一時卻想不出什麼理由來,隻得接道:“爺爺射你不中,你卻也射不中爺爺,咱們的箭術都是一般的好!”
徐守備心中有氣,道:“你說我射你不中?”
“自然是不中!”燕十三抖著一臉肥肉笑。
“那你可敢站在原地讓我射上一箭?”
燕十三歪頭想了一陣,昂首道:“為什麼不敢?隻是你射不中,又怎麼說?”
徐守備想不到這胖子如此托大,分明是看不起自己,怒極反笑,高聲道:“如若我射你不中,便也站在此處,讓你射回一箭,怎麼樣?”
燕十三問道:“不對不對,我是孤身一人,你身後卻站著一幫灰孫子,他們會拿盾牌出來幫你擋,不公平不公平!”
“你放心,絕對不會!”徐守備揮手讓身後親兵遠遠退開,“可以開始了麼?”
燕十三哈哈一笑,往胸膛上拍了一掌,道:“好,來吧!”
徐守備將正想上前相勸的李思遠推開,從身後親兵手裡選了一把硬弓,深吸一口氣,拈弦搭箭,凝神瞄準。
箭經有雲:寧高勿低,寧順莫逆。乃是說箭手對射之時,站在高處的要比站在低處的占優勢,順風的要比逆風的占優勢。如今他身在四丈城樓之上,雖然四周平靜無風,可畢竟還是大占優勢,這胖子射箭準頭又差,對箭焉有不勝之理?
這胖子似是賊軍頭領,隻要他一死,賊軍必亂,到時隻要順勢出城掩殺一陣,當可全勝!
“黑子,你說那馬臉守備會不會上當呢?”泗水渡口對岸,虯髯大漢早已離船上岸,輕巧躍上馬背。
黑馬耳朵擺動,老大一顆頭顱晃了兩晃,撒開四蹄,沿著驛道小跑起來。
“什麼意思?不知道?你不是他遠房親戚麼,怎麼能不知道?”大漢尤自伏在馬背上喋喋而語,目光中笑意濃濃。
黑馬一聲輕嘶,似在提出抗議,逗得大漢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