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問陽蹲在樹枝上,月光很亮,透過茂密的枝葉也能照亮眼前的一片黑暗。他的手指輕輕撫過粗糙的樹皮,似笑非笑的看著樹身上一圈奇怪的痕跡。那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造成的,細細一痕,卻見褐色的樹皮已經綻開,支離破碎。向問陽突發奇想,不知道這棵樹,會不會覺得痛?
他又飄然從樹上下來,一張臉波瀾不驚。蘭航見他不聲不響,就暗猜必然是沒有線索。可是向問陽卻也不急著離開,隻是慢吞吞的沿著那棵樹一直走了下去。蘭航越看越覺得奇怪,跟在後麵半晌,終於忍不住出聲道:“你這是要到哪裡去?”向問陽眉頭微挑,卻也不說話,時不時抬頭看著頭頂的樹蓋,唇角笑意莫測。
少林寺內多種高大樹木,此刻走到了儘頭,他就指著高牆外的地方問蘭航,“那是什麼地方?”
蘭航道:“那是少林寺的客房,前幾日不是有兩位女客住了進去麼,所以這一帶原本已少有弟子行走了。”
向問陽點了點頭,眼底的笑意愈盛。他站在牆頭下對著那株說不出名字的樹木多瞧了幾眼,又將目光投向了圍牆外壁。蘭航站在一邊實在摸不著頭腦,隻覺得向問陽這樣子也和見了鬼沒什麼兩樣。
向問陽微微一笑,對蘭航招了招手,俯下身對著他耳畔輕聲說:“我大概已經猜出凶手是誰了,再稍等幾日,必然真相大白。”
蘭航目瞪口呆,正想追問究竟是誰在少林寺惹出這許多風波,普法又是為何自殺,可是那話還未出口,向問陽已經一甩袖子走得遠了。
少林寺的客房,長夜清冷,晚風盤旋。
有人披了一件素白的披肩推開了房門走了出去,才走了沒多久,忽然旁邊多出了一個身影。和她並肩的是個男人,身著灰色的僧袍,長得很英俊。
“幕姑娘。”向問陽毫不客氣的和白衣女子打了個招呼,從陰影裡大喇喇的走了出來。倒是幕雪嚇了一跳,下意識將手收回袖中。然而燈火搖曳照亮了來人的麵孔,分明卻是認識的。幕雪不自然的笑了笑,將手從袖子裡抽了回來,輕輕福了一禮,“原來是蘭彌大師。”
向問陽微微一笑,他的笑容溫和,有種書生的謙遜和清雅,“冒犯幕雪姑娘了。蘭彌前來是有一件事,不得不向姑娘來致歉。”
“大師可是終於承認幾日前在河邊窺伺之徒,便是自己麼?”幕雪也在笑,她似乎早就知道那登徒浪子便是向問陽,可是卻一點也不生氣。
“早該便該向姑娘來請罪,隻是我身在佛門,縱使言行無垢,卻仍舊要為少林寺數百年聲譽著想。”向問陽眼神清涼如水,悄然看著漆黑夜幕垂落在山外一角。
“縱使言行無垢……”幕雪將這句話又重複了一遍,他風流成性原本江南一帶人人耳聞,可是此時此刻,他緇衣布鞋說這句話,幕雪竟然不覺得起疑。思慮片刻,她終於露出一絲笑意:“公子蕙質蘭心,我等望塵莫及。”
這是幕雪第一次叫向問陽向公子,然而這一喚卻滿含深意,向問陽微笑,一時兩人倒覺分外投機。
“據聞幕姑娘出身高貴,乃是蘇州大戶幕府之後,果然優雅尊貴,遠比同行之人風姿卓絕。”
“大師過獎。”幕雪掩袖而笑,自然之道他是在譏諷周萱,“萱兒她為人直爽,其實並無惡意。大師三番幾次逗弄她,萱兒說話自然便失了禮數。”
“我知道,周姑娘天性活潑而已。”向問陽也不說自己為何半夜不睡,甚至也不問幕雪究竟提著一盞燈籠要去哪裡,隻是閒話家常般的和她聊起從前一些趣事。幕雪比周萱端莊素雅很多,笑起來也猶如蓮花徐徐,說不出的清雅動人。
“少林寺如今鬨鬼得傳言紛紛,幕姑娘不怕麼?”他轉了話題,含笑問道。
“我自問並沒做虧心事,何須害怕夜半見鬼?”幕雪眉間微挑,說不出的冷毅。
“是麼?”向問陽喃喃,雙手合十。
次日,向問陽和蘭航決定前往客房會見那兩位女施主。周萱不在房內,也不知道去了哪裡。倒是幕雪站在門外澆花,她將山外的一株山茶花移到了自己院子裡。那一塊的土地與彆處都不同,顯然是剛剛才鬆動過的。
“幕雪姑娘果然風雅。”向問陽笑了笑,他伸手碰了碰那株半人高的山茶樹。幕雪也隻是微微頷首,回道:“左右不過是閒著無事罷了,我看這茶樹開得不錯,便移了過來。”
她有回頭看向蘭航,有些歉意的對他說:“私自在院中動土,也不曾向師傅們通知一聲,倒是幕雪唐突了。”
蘭航一怔,他沒有和女子打交道的經驗,隻覺得眼前的人笑意盈盈,倒比那山茶花還要清秀嬌豔幾分,一下子有彆開頭去,期期艾艾的說:“無妨……無妨。”
幕雪將手中的葫蘆瓢放回了水缸中,客氣道:“兩位先進去坐,我為二位泡一壺茶來。”
“咦。”向問陽似乎想到了什麼,一邊往屋內走去,一邊問道:“我記得幕姑娘身邊有一位侍女的,怎麼不見了?”
“我囑咐碧色去山下準備一些東西,所以她昨日便下山了。”幕雪將熱水壺提了出來,又找不著茶葉,便將水壺放在一邊,回房找茶葉去了。倒是蘭航覺得無事前來,叫彆人忙前忙後招呼自己很是過意不去,甚是坐立不安。
“今日倒是不曾白來。”向問陽以手支頤,滿含興趣的盯著那株突兀的山茶花。蘭航也去瞧那株山茶花,卻不知都他究竟在看些什麼。正出神間,向問陽眉頭一皺,寬大的僧袍被內勁鼓蕩,“噗”的一聲擋開了什麼。
蘭航立刻起身,卻見柱子上一柄長劍入木三分,尚在搖動。
而在不遠處,周萱紅衣披發,微微揚起下巴,一臉怒火的盯著向問陽。
“萱兒,你這是做什麼?”幕雪端著茶杯正從轉角處緩緩走來,一見幾人劍拔弩張的樣子,立時一聲驚呼。
“幕姐姐何必還給這樣的人端茶,簡直臟了自己的杯子。”周萱怒道。
向問陽也不在意,隻說自己有事,便先告辭了。周萱不說話,巴不得向問陽快走,倒是幕雪連連道歉。
幕雪站在階梯上目送著向問陽漸漸遠去的身影,微微皺起了眉。
“你不覺得整件事情……實在是太過無稽了麼?”向問陽輕笑出聲,他剛在從廚房過的時候順手做了兩盤齋菜,寺裡沒有酒,茶卻不錯,碧螺春在瓷白的茶盞中沉沉浮浮,恰似人生不過是汪洋命運裡無助的一葉扁舟。
蘭航卻覺得不可思議,他不明白為什麼明明在追查命案,這個人卻能晃晃悠悠的去廚房做了一碟清炒竹筍,一碟紅燒土豆片,又為自己煮了一壺開水,泡了一杯香氣四溢的碧螺春。他將般若心經翻來覆去念了幾遍,向問陽卻理也不理他,隻是一筷子一筷子夾著菜。
蘭航再也按捺不住,問他此去見了那兩位姑娘,可有什麼發現?
向問陽這才笑著說出了方才那句話,他胸有成竹,早就發現了那些蛛絲馬跡。可是他卻偏偏什麼也不說,就等著蘭航來問他。蘭航冷哼一聲,知道他故意炫耀,乾脆彆過臉不理他。
“幕姑娘忽然移一株茶花,而且……”他輕輕撫弄著自己的下巴,眼角微微上挑,“我們去的時候她正在給花澆水,但是院子裡那麼多花,為何偏偏隻澆那一朵茶花?何況葫蘆瓢能裝多少水,茶花樹下的泥土,你不覺得濕得太過份了麼?”
“那也有可能在我們來之前,幕姑娘就已經澆過很多水了,這有……”蘭航本來想說這有什麼稀奇,可是哪有人要澆花澆得整塊土都泥濘不堪,這本就已是一樁稀奇事了。
“可是周姑娘急忙將我們趕出來,似乎也頗有些……”
“她自然脫不了乾係,隻是……她不過是想袒護一個人罷了。”向問陽微微一笑,也不再說起這個話題,轉而說起了普法。
向問陽說,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的自殺。普法武藝冠絕,但佛法也並非一竅不通。佛家雖說有西天極樂,但從不會叫人自殺去極樂世界成佛。自殺……終究是為了“人”的恩怨。可是一個和尚,到底會有什麼恩怨值得自己非要自殺呢?總會有證據留下來的,而這些蛛絲馬跡……一定留在普法死時的僧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