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邊的寒風肆拂,雲層壓得越來越低,大風吹得街道兩旁的燈搖搖欲墜,一副風雪欲來之景。
梅舒來到醉凰樓時琉影正懷抱箜篌在梅樹下彈奏,春水般的音符從她指間緩緩流淌,化作美妙的銀碟在風中蹁躚,那樣的細膩婉轉,靜淡如水,似乎所有的時光都在彈琴者的手中起起落落。隻是這樣美妙的琴聲中卻帶著令人哀傷的落寞,那般的濃鬱,如同斬不斷的夜和化不開的墨點。
一曲終了,琉影抬頭看到了身後的梅舒,倏爾一笑:“音律鄙陋,公子見笑。”
梅舒搖了搖頭,看到琉影衣著單薄,忙脫下自己的大氅給她披上,隨手拍去她發梢上的雪屑。
琉影站起身,梅舒的目光落在她眼角的淚痣處,一滴雪末化成水滴掛在淚痣上,讓她多了幾分悲憐之色。
聽老人們說,眼角帶有淚痣的女子是前世投胎時流了太多的淚的緣故,這也注定了此生命途多舛,難以善終。
難以善終……那他是否可以替她擦淨眼淚,給她一個完滿的今生?
可每次對上她冷如風雪的眼睛,他都會覺得有些無力。就像此時,她的眼睛裡映著燭火,可燭火後的風雪之色依稀可見,尤其是在看向他的時候,更加濃鬱。
那年與她初次相見,她也是這般的對他笑著,那時她的笑容明媚的如同初春的泉水般的清純,不像現在這般冰冷。
梅舒的喉結動了動想要說些什麼,最終隻是搖了搖頭。
“如何?”琉影拉著梅舒到亭子裡坐下,侍女擁翠立刻替他們倒了兩杯熱茶。
“他執意見你!”
“嗬,他一向不撞南牆不回頭。”琉影端起茶盞,麵容掩映在茶水氤氳的熱氣中,梅舒看不清她的神情。
“夢娘說你約了他三日後相見,你有什麼打算?”
“拖延時間罷了!恒笙他……”琉影的聲音忽而輕了下來,“他或許不會害我……我可以……”
“琉影,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險!”梅舒打斷琉影。
“……”
“這些年來你性情改變頗多,如果再變了容貌,他還認不認的出你?!”
琉影抬眼看著梅舒,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梅舒從袖中掏出一個小瓷瓶,柔聲道:“墨央給的藥,或許可以幫你。我……我答應護你周全,不管如何我都不會讓他傷害你……”
琉影的心微微一顫,她感受到梅舒看向自己的眼睛裡漸漸燃燒起來的火焰,那般的灼熱和熱烈。琉影搖了搖頭,避開梅舒的眸光,嬌媚一笑,“那就謝謝梅公子,嗬嗬。”
看到她柔媚卻難掩防範和生疏的笑容,梅舒眸中光芒漸漸黯淡……\t
“王恒笙一事了後,你就好好準備準備,老頭子大壽那天我帶你進府。”
琉影冷冷一笑,“來建康五年了,梅公子果然還沒忘記當初答應我的事?!”
梅舒心頭一顫,往事一幕幕浮出腦海。那年他將她帶回建康,費勁心思醫好她的傷,可她一心求死,傷好後米水不進,為了讓她活下去,他在她的床頭對她說:“你要是死了,林氏一族就絕後了!誰來替他們報仇?!”看著她情緒漸漸平複,他又說:“你好好活著,你想要報仇,我一定助你一臂之力!”
梅舒緊緊握住拳頭,儘力壓抑著突然湧出來的酸澀,聲音如同破碎的落葉,在黑夜中隨風飄蕩,“我沒忘,但是琉影,當真值得?”
“沒什麼值不值得,這是我活下去的理由。”琉影抬眼看向梅舒,眸中倒映著雪光,“何況,這也不是公子想看到的?!”
梅舒伸手拂去琉影髻邊的碎發,目光一片迷惑,“嗬,我知道你的心性,我隻是還不清楚我到底是該希望你如願以償,還是希望你功敗垂成。”
“……”琉影輕笑,“公子今夜似乎特彆感傷,真不像公子平日裡殺伐決斷時的作風,可是遇到了什麼事?”
梅舒搖了搖頭。亭外,風聲越來越大,又要下雪了吧……
三日後,醉凰樓一間雅閣內正琴音嫋嫋,淡妝的琉影懷抱箜篌坐在重重帷幔後麵輕輕撥弄著琴弦,絲絲琴音從指間緩緩散開,在屋內飄蕩。一同散開的還有案上熏爐裡瑞腦的清香。
王恒笙坐在對麵的暖榻上,一動不動的盯著帷幔後麵的人影,心中風卷雲湧。雖然看不真切,但她彈琴的姿勢和記憶裡那個人真有幾分相像。
一曲終了,琉影緩緩走出帷幕,她臉上帶著厚厚的麵巾,隻將一雙眼睛露在外麵。
“姑娘可否摘下麵紗?”王恒笙緊緊盯著琉影的眼睛,似乎要從她的眼睛裡發現什麼,卻隻發現她的眼睛裡隻要望不到邊際的夜色。
“小女子前幾日身體染恙,致使容貌有損,恐怕會驚嚇到公子。”
“不礙事,你摘下麵紗讓我看看。”
琉影冷冷一笑,摘下了麵紗。王恒笙一怔,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她的下巴,臉頰,鼻尖上結了一層層厚厚的凍瘡,甚至可以看到凍瘡裡麵的血肉,在白皙的皮膚上顯得分外突兀。
王恒笙滿臉失望,嘀咕道:“怎麼是這個樣子?!”
這張臉彆說與傾城傾國相差甚遠,就連普通女子的容貌也比她好上百倍。
琉影彎著嘴笑著,眼中卻笑意全無,“容貌美醜,皆皮下白骨,表象聲色,又有何區彆?”
“姑娘年紀輕輕,看得如此透徹豈不無趣?!”王恒笙嬉笑著,並沒有因琉影相貌醜陋而轉身離開,目光在她的臉上掃來掃去,尋找著蛛絲馬跡。
琉影見王恒笙一動不動看著自己,心中慢慢有種不詳的預感。嗬,這些年過去了,他果然還是那副凡事不輕易死心的樣子。
忽而,王恒笙的眼光停在了她臉上的某塊地方,嘴角彎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
琉影心中越來越不安,額角開始滲出細密的汗滴,王恒笙是個聰明人,若與他糾纏下去,他遲早會看出破綻。
“王公子今天見了小女子,是否解了公子心中疑惑?公子該確信小女子並非公子所尋之人。”琉影對上王恒笙探究的眼神,平靜地說道。
“嗬嗬……”王恒笙並不回答她的問題,側身斜靠在暖榻上,伸了個懶腰,說道:“久聞琉影姑娘箜篌彈得甚好,若能聽姑娘再彈一曲,也是王某之幸!”
琉影看了恒笙一眼,冷冷道:“王公子想聽哪一曲?!”
“嗯,我來想想……”王恒笙眯著眼,一邊把玩手中的白玉扳指,一邊饒有趣味的看著琉影,“有了,我看今晚雪景甚美,那就來一曲《流風回雪》如何?”
琉影聽到“流風回雪”四個字,瞳孔一緊,記憶瞬間化成一把把銳利的鋼刀在她的身體裡來回攪動,隻是那麼一刹那就能擊碎她不容易偽裝起來的堅強!琉影咬著牙,竭力壓製著心中翻湧的悲痛,顫抖著聲音說道:“我不會!”
“哦?不會?!”王恒笙依然似笑非笑地看著琉影,“那可真是可惜了!我還以為林家大少爺作的這首曲子已經廣為流傳了!”看到琉影的臉漸漸失去血色,恒笙接著說道:“既然不會,那就換個你會的曲子吧。不過……”王恒笙打開一個錦盒,從中取出一把箜篌遞到琉影麵前,一字一句地說道:“用這把琴彈!”
琉影緊緊握著拳頭,指甲深深紮入掌心,指節因握得過緊而泛起蒼白。她看了一眼王恒笙遞過來的箜篌,瞬間身體被抽儘了最後一絲溫度,放佛置身於寒冰地獄,周身都是令人絕望到窒息的寒冷。
這把箜篌琴身用整塊上等紅玉打造,晶瑩剔透,琴弦乃冰絲所化,用孔雀的羽毛裝飾著琴柱,在燭火下有流光溢彩。
“好漂亮的琴啊,它叫什麼名字啊?”阿遠當她麵拿出這把琴時,她忍不住驚歎,抱著它久久不肯放下。
“它叫赤羽琴,小羽可喜歡?”
赤羽,他說它叫赤羽……琉影再也控製不住,眼淚奪眶而出,顫抖著伸出手,在碰到琴身的那一刻,她整個人似乎失去了支撐癱坐在地上,她緊緊抱著箜篌,淚如雨下。赤羽……赤羽……有生之年,我竟還能再見到你……
心裡就像被活生生的剜去了一塊,露出巨大的空洞,壓抑多年的淚水在此刻洶湧而出!淚水模糊了視線,琉影撫摸著琴柱上的孔雀羽毛,聲音斷斷續續,如同睡夢中的囈語:“阿……阿遠……月蘿……”
忽而,一雙寬厚而溫暖的手輕輕扶住她不住顫抖的肩膀,琉影含淚抬起頭,看到王恒笙滿是關懷與擔憂的臉龐,他對琉影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容,聲音溫柔的如同三月山泉:“果然是你……好久不見,漣羽。”
琉影恨恨地瞪了恒笙一眼,用力將他推開,歇斯底裡的吼出一個字:“滾!”
王恒笙猝不及防,被琉影狠狠地推開,而她眼中深不可見底的恨意和絕望深深的將自己心砸出一個血窟窿。
琉影站起身,拚命跑出了屋子。
“漣羽!”王恒笙追了上去,他忽然也感到一絲絕望……他是不是做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