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陽光射進屋來,李耀本背手立在書房窗前,看著窗台的那塊微型雕版,腦子裡全是字在翻滾。
張玉浦進來,豬頭跟著進書房。張玉浦轉身退出,帶上了房門。
“李老板!
李耀本沒有回頭,鼻孔裡哼了一聲,冷冷地說:“怎麼?你失手了?
瘌痢頭有禮卻不讓勢,他回敬道:“李老板,何時動手我想我還知道。我隻要把胡家的樓給你燒了,不就得了!
“大家都在外麵‘走古事’的時候你不動手,等胡家那個拉琴的小子回到家,我看你怎麼下手!”
“我已經把兩桶茶油澆在了廳堂兩邊的柴堆上,正要點火,胡家那個老太太就出來了……”
“一個既走不動又耳聾的老太太,點了火,她也跑不出來!”
“至於那個拉琴的胡建禮,我看見他和霧閣的江愛真往古溪那邊去了,不吹個口乾舌燥他是不會回來的!何況晚上遊大龍他還要和十番樂隊跟著遊大龍……”
李耀本冷笑著:“年輕人,小心行得萬年船!”複又歎息,“胡家這個拉琴的小子連家傳的繡像雕版絕技也漠不關心,而且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真是屎殼郎穿花衣,外麵漂亮,裡麵臭!江繁遠的丫頭知書達理,聰慧賢良,怎麼會看上他這個繡花枕頭一包草?!嗨……”
豬頭憤憤不平:“就是!一朵鮮花喳在牛糞上!”頓了頓,“李老板,那個摔斷了腿的胡丙辰有一手繡像雕版的絕活,他不和你合作,燒死他也就算了。不過,一個花白頭發的老太太……”
李耀本停頓了一下,仍沒有回頭衝豬頭擺了擺“走吧”的手勢。豬頭有些不解,但看李耀本似乎沒有再說話的意思,便退後打開房門,他打開了房門正要邁步出去,李耀本忽然轉過身來,抬起一手示意:“等等!”接著,他從窗台上拿起了那塊微型雕版,遞到豬頭眼前,“看清楚了,這樣大小的雕版胡家有很多,你給我弄幾塊刻有圖像的,《繡像桃花扇》你懂不懂?“
豬頭得意的笑了笑:“嘿嘿,這出戲文我看過!不就是李香君搭那個侯大官人嘛!
這時管家張玉浦吱嘎一聲推開門,在門口叫了一聲“老爺”。
李耀本應到:有事?
張玉浦眼神示意,並同時微微點頭。
李耀本衝豬頭揮了揮手:“那你去吧。辦好了,我另外給你銀子。”
豬頭點著頭開門離去了,李耀本看著他的背影冷笑了一聲。
張玉浦卻有些疑惑:“老爺,《繡像桃花扇》的雕版那是胡家的寶貝,這大火一燒起來,憑他‘瘌痢頭’能找得到嗎?”
李耀本冷哼著:“火海之中,那就要看他的本事了!略停:“什麼事這麼著急?
張玉浦湊近:“剛才外麵聽說……”放低聲:“追土匪……
“你說什麼?!怎麼回事?”李耀本沉聲複問。
“聽說後山發現一群土匪,劉家的那個硬骨頭帶著一群人追去了。”
“劉一箭?”李耀本冷笑著:“一個癆病鬼!哼,當年他要不是真的留了一支箭在手裡,恐怕早被魯大的師傅打得命喪當場了。
“老爺,聽說他們看見的土匪有十多個人,魯大接應瘌痢頭的人也不會這麼多吧?”
“不會是魯大。他怎會如此明目張膽。”李耀本搖搖頭,眉頭緊鎖。
主仆二人都滿腹狐疑。
……
張天強等年輕人一路追到汀江邊上,遠遠的看到那夥人正要上船離開,大家趕忙操起棍棒包圍上去,準備一陣痛打。但衝到那夥人不遠,看清他們居然是台灣來的張氏族人!這時,劉家梁、張天富看見隊伍中的台灣少年,台灣少年也看見了他們。
張天強一陣泄氣,將棍棒往地上一扔,捂著肚子喘著粗氣就地一屁股而坐。
台灣少年叫嚷起來:“家梁大哥哥!”扯身邊父親的衣襟,“爹,我們為什麼要跑啊?
隨後而來的泄氣牯等人,卻立即發現了台灣來人有人背後背著金甕:“金甕!你們把祖宗的骨骸背走了啊?!這還了得!”
張天富責問道:“你們怎麼可以趁大家走古事的時候,偷挖祖宗的骨骸呢?”
台灣張氏族人自知理虧,都沉默不語了。
這時,劉叔才喘著氣,從隊伍末尾趕上來,看見這種不是本族的事情不好喳手,隻好站在原地搖著頭,喘著氣。
“祖宗的根在古堡這邊,骨骸怎麼能背到台灣?!”
台灣少年的父親看見必須是要解釋了,於是站了出來:“我們今天這樣做是不太妥當,但也是萬不得已。大家都是一個祖宗,我們更需要把祖宗的骨骸背回去,讓在台灣的子孫能夠認祖歸宗。”
泄氣牯這時候的勁頭上來了:“不行!沒商量!”
“對,這祖宗的骨骸沒了,古堡姓張的以後不就沒了祖宗了嗎?!”
雙方僵持不下,互不相讓。眼看一些年輕人就要動手搶金甕。
台灣少年往後退了退,眼中滿是驚懼。
這時,劉叔一看這不是辦法,隻好作為族外人站出來進行調停,他張開雙臂,攔在雙方中間示意:“我不是張姓人,本來不應該說話,但你們聽我一句話——大家都是自家人,什麼事情都可以好好商量解決。”
眾人稍微安靜下來。劉叔轉頭向少年的父親,語重心長:“你們從台灣遠道而來,能夠敬奉祖宗,大有孝心是很好的;你們遠離家鄉,遠離祖宗,想帶走祖宗的骨骸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古堡張家也是張大郎公的子孫,你們如果把骨骸都帶走了,那麼古堡這邊供奉什麼呢?”
少年父親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勉強回答道:“我們孤懸海外,常常想念祖宗開基立業的種種艱辛和恩德,撫育我們後人的種種苦心和不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們也想儘自己的孝心。由於山高路遠,還有海峽的波濤相隔,回鄉謁祖一趟不容易,”接著,他抱拳四向示意:“希望家鄉的叔伯兄弟們體諒和理解。”
劉叔看見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就隻好打個圓場。他麵向古堡張氏族人征求意見,擺手示意道:“大家都是一個祖宗的子孫,都是同根同族,你們看看這樣行不行——就讓台灣這邊包走一小部分祖宗的骨骸吧,也讓海外的張家子孫麵謁祖骸,續上一世宗親的血脈情緣。
古堡族人大都年輕,隻有聽從年長的劉叔意見,退了退,點點頭,不言語了。台灣少年緊張的情緒立即放鬆下來。少年的父親將兒子拉出:“牛仔,把你的貼身內衣脫下來。”
台灣少年開始脫下內衣,後麵立即有人幫忙少年迅速穿戴好。悉悉索索,嘩嘩啦啦。
少年的父親解下背在身後的金甕,準備取祖宗骨骸。
在人群遠處席地而坐的張天強,看著少年的父親鄭重其事地放下金甕,然後對著金甕跪下作揖,才取祖宗骨骸。他觸景生情,呆呆地看著這一切,若有所思。
這時,少年的父親將小部分用兒子的內衣包好的祖宗骨骸從新背在身後。台灣張氏族人紛紛向古堡的人道彆。台灣少年也揮手大喊:“家梁大哥哥,再見!
劉家梁和張天富笑著,衝他揮手致意。
張天強好像感覺到渾身失去了力氣,一屁股坐在沙灘上,站起來走路的姿勢都變形了。
……
古溪的苦竹叢旁,江愛真手裡拿著那張有皺褶的詞和胡建禮正在暢談。胡建禮忍不住取出樹葉在口中吹起來,其聲清麗,婉轉抒情,隨風而飄……
正在濯洗衣服的丘雅娟聽到樹葉吹奏聲,停止了搓衣服,仔細聽了聽,放下衣服,往小溪上遊的苦竹叢走去。
江愛真看著詞也不禁輕輕哼起來:“一坡過了又一坡,坡坡竹子尾拖拖;竹子低頭食露水,老妹低頭等情哥……
走近苦竹叢的丘雅娟聽到江愛真歌聲,連忙躡手躡腳,放輕了腳步。江愛真忽然打住,歪著頭問:“怎麼偏是‘老妹低頭等情哥’?為什麼不是‘情哥翹首盼老妹’?!
胡建禮一聽江愛真的質問愣住了。在美麗可人的江愛真麵前,他總是迂拙,隻能支吾著:“這個……‘竹子低頭食露水’怎麼能和‘情哥翹首盼老妹’對應起來?再說,這一改也襯不了韻腳啊。”
江愛真嬌嗔著:“真是個呆子!你就不會說——下一次專門寫幾首‘情哥翹首盼老妹’?
丘雅娟透過竹叢的縫隙看他們。胡建禮忽然站起身來,興奮地說:“我發現汀州府各縣的客家山歌雖然大體相似,但和廣東嘉應州梅縣、蕉嶺、大埔等地的客家山歌在調式上還是有一些差彆。”
“哪一種調式?宮調、商調、角調、徵調還是羽調?什麼差彆?“江愛真歪著頭問他。
“長汀、武平、上杭一帶的大部分山歌是‘徵調’,而永定、連城等地卻靠近廣東一帶的‘羽調’。”
“那你給我說說。”江愛真來了興趣:
胡建禮正好一展書生意氣:“大體而言,長汀、武平、上杭一帶山區遍布,風動而心動,富於動感,因此音調挺拔,故以‘徵調式’為優;永定、連城、梅縣等處地勢漸平,因此音調柔和,平穩秀麗,應以‘羽調式’為宜。”
在他身邊,江愛真崇拜地看著他,若有所思,輕輕點頭。
這時,丘雅娟在苦竹叢外用力甩了一下手,衝他們做了一個鬼臉。
……
古堡鎮街道上,台灣人已經儘數上船離去。張天強見了大家為了祖宗骸骨一番爭鬥,又聽了劉叔的一番話,不由得聯想到自己沒進張家族譜的事情,心中思緒繁雜,一路沉默。
劉家梁看見張天強沉默寡言,便上前和他搭話。他拍拍張天強的肩:“剛才跑太快,把力氣都用完了吧。
張天強悶悶不樂,低頭不語,隻管自己走。
“怎麼了?”
“大家都有祖宗!可我,族譜裡連個名字都沒有!”張天強的聲音很是低沉。
“彆想了,隻是個意外而已嘛!”劉家梁安慰他
張天強突然悲從中來,激動地說:“不!根本不是意外!我……就算我小時候喝過母豺的母乳,我也是人啊!我也是吃著張家的米喝著古堡的水長大的啊!到頭來我怎麼就不是張家的人了呢?!”
劉家梁沉默了一會兒,便趕緊把話題岔到“遊大龍”上麵:“天富,遊大龍龍頭的抓鬮快開始了吧。我娘讓我去撿勾子呢。你家呢?”
張天富看見弟弟的樣子,有些擔心,他走到張天強身邊,撫了撫弟弟的背以示安慰,並故意提遊大龍的事:“晚上遊大龍要點火,我回家幫爹劈鬆明,蠟燭、鞭炮都沒準備呢。你和家梁牯去三公廟吧,我跟爹說一聲。”
“天富,今年的大龍有一百多節,全長四五百米呢,不能錯過機會啊。家裡事情弄完了趕快出來。”
張天強搖搖頭,依然悶悶不樂:“我也不去,家裡要做豆腐呢。”
劉家梁隻好和兄弟倆告彆。
……
在小溪邊,江愛真站起來向胡建禮告辭:“我要走了,還要陪我爹看遊大龍呢。上午的走古事我都沒去看……”
胡建禮一拍腦袋:“對啊,我們十番樂隊還要跟著遊大龍,我也應該去習奏地準備了。過了申時,我在瓦子街丘家婆太門前等你。
“好的。”江愛真點點頭。
兩人轉身要走,忽然江愛真拉住了胡建禮,欲言又止:“建禮……”
胡建禮看著她:“怎麼了?
江愛真真誠地點著頭說:“上午我到你家,你爹還是希望你把繡像雕刻學好。十番樂隊沒事的時候,希望你還是要多花一點時間在家裡,你看你爹他摔成現在這樣,心情也不太好,還有婆太,那麼老了……”
胡建禮沉默了片刻。慢慢說:“我——都知道了。”
兩人都不再說話,默默地走開,把侍女和小溪山林扔在身後。
……
霧氣騰騰,歡聲笑語,其樂融融——張家屋內,一家人正在做豆腐,一個四四方方的木框內豆腐漿已經凝結,張萬山把它四周的細紋苧布往木框中間卷,然後在上麵放上一塊木板。張天強搬來一個石磨,穩穩當當地壓在了方框的木板上。
張氏正站在一個大木桶前,她手上捏著一隻一根竹筷子,隻見她一鬆手,那隻竹筷子便成了垂直落體運動的物體,往桶裡直直喳入,筷子的一半沒入大木桶內已經摻了酸漿的豆腐漿中間。張氏又將筷子拔起,以同樣的動作在木桶周邊的豆腐漿部分試探,隻見筷子基本上都是一半沒入木桶內的豆腐漿中。
她轉過來,有些責備地對著丈夫:“我說老頭子,這一鍋酸漿你又放多了!到時候豆腐壓完水,還是比上一鍋硬。天強佬,下一鍋的酸漿你來放。剛才我說等你來放,他就著急。”
張萬山在兩個孩子麵前有些下不來台。他也抱怨轉移話題:“老婆子,我說你羅嗦不羅嗦。天強佬剛才不是沒回來嗎?
張天強連忙把父母的話岔開:“娘,酸漿呢?
張氏一指灶台邊。順著母親的目光,張天強看了看鍋裡的豆漿,又將一根長長的竹筷子伸進鍋中,他將筷子放在眼前看了看。隻見筷子上有一道道間距的記號。他的父親和哥哥則把一個大圓木桶搬來放在鍋灶旁邊。
張天強走到灶台靠近煙囪的地方,從一個陶缸小心往外倒酸漿。他心裡權衡了一下,將手中的那碗酸漿又倒回一些在陶缸裡。然後他將那碗酸漿小心地、均勻地撒在大圓木桶的底部,
這時,鍋裡霧氣騰騰,做豆腐用的豆漿已經開了。張天強和天富連忙各自拎過一個木桶,用木瓢從鍋裡快速往木桶裡舀豆漿。然後兩人提著木桶快速往大圓木桶裡衝下豆漿。張氏同時也用一個木瓢將兩人衝下的豆漿做圓周方向的攪動。
張氏對著張天強又說開了。她先抱怨:“你說你爹這個人,老憑著自己的眼睛一掃,就說酸漿該放多少多少,做出來的豆腐,總是時好時壞。你教他用那根筷子做了記號,要按比例放酸漿,他還是搞不清楚。自言自語:“都做多少年豆腐了,還是這個樣……”她又提高語調:“就說十八年前吧,挑玉扣紙扭傷了腰,你弼應叔公讓他放下擔子,他偏要帶傷硬撐,結果自己的腰就鬨下了毛病!死要麵子活受罪!”
張萬山聽到妻子提到“十八年前”幾個字眼,趕緊看了一眼張天強,有點著急:“那些老皇曆你還提它乾什麼?!我要是還能在鐘家的紙槽乾,現在還用這麼起早摸黑做豆腐嗎?”
老大張天富生性敦厚,從小鞭能體諒父母,便接過了話頭:“爹,娘,我們都長大了,以後你們不用太辛苦了,豆腐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張天強看了看母親,沉默了很久,慢慢說:“現在我們兩個人在鐘家的紙槽都乾得很好,而且槽戶鐘永利比我們兩個大不了幾歲,大家還像朋友一樣。我看辛苦的時候,豆腐就不用做去賣的了,自己弄一點吃的就算。”
張氏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轉向天富兄弟倆:“沒什麼事了。你們去看遊龍吧。”
……
一本線裝書《史記?貨殖列傳》,書香墨氣,青青幽幽。霧閣老板江繁遠正坐在書房裡,在全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