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子趾心裡暗鬆一口氣,畢竟還有扭轉乾坤的機會,至於能否成功,就看這一回了。
一拉鐘無言便縱身掠下高台,入得帳中,隻見大帳中央立著一名高瘦老頭,麵容枯槁,拄著長長木杖,神色木然地站在石台前,抓著木杖的手骨節嶙峋,有如雞爪,頂端的指甲足足有一寸多長,竟然是漆黑顏色,配合著色彩班駁的長衫,顯得詭異神秘。
展子趾正待上前,那老頭突然怪眼一翻,厲聲喝道:“你是漢人!”
“是又怎麼樣?”展子趾微微一笑,混不把他放在眼裡。
“漢人敢妄入我們南疆的土地,便是該殺!”老頭怒不可抑,盯著展子趾的雙眼凶光畢露。
展子趾也不理他,轉頭以漢語問鐘無言道:“怎麼把他帶回來的?”
鐘無言漠然道:“打暈了扛回來的!”
怪不得這老頭看起來雖然凶狠,神色卻頗為委頓,展子趾忍住笑,說道:“大祭司,已經到了這裡,你還是聽我的好!”
老頭額頭青筋暴露,喝道:“無恥漢狗,你休想!”
原來,南疆各族曆來尊崇鬼神之說,每一族中都設有專管祭祀鬼神的祭司,而這老頭就是從各族祭司中經過層層怪異繁複的儀式選拔出來的祭司總領——大祭司,據說能直接與南疆大神溝通,在族民中的威望甚高。
鐘無言在昨日淩晨一戰結束後,便被展子趾派去離此不遠的南疆神廟中,要他把這位大祭司“請”回來。鐘無言雖然不知道展子趾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他生性不喜多問,帶著十來個熟悉道路的熊族戰士就出發了。到得神廟,大祭司見他是漢人,滿臉怒色要把他趕出去,鐘無言脾氣一來,隨手就把他打昏了,又拔劍把一眾祭司全趕出了神廟,才讓眾熊族戰士把大祭司大搖大擺的扛了回來。他倒是橫行無忌,隻是苦了那些從小篤信神靈的熊族戰士,如此冒犯神廟,心裡總害怕神靈要責怪,但事已至此,又不得不聽從安排,一路上不知在心裡懇求了幾千百次上神原諒他們的褻瀆。
展子趾自然不信這古裡古怪的老頭跟天上的神明能有什麼聯係,見他桀驁難馴,伸手拔出鐘無言背上長劍,呼呼風聲中向那老頭當頭劈去,聲響凜厲手下卻慢,直把那老頭嚇得癱倒在地,方自哈哈一笑:“想不到大祭司原來也怕死!”
麵容一整,接道:“你亂傳神明旨意,說我展拓要對南疆不利,使得多少南越戰士因此枉死戰陣,你可知錯?”
大祭司麵如土色,顫聲道:“我沒有亂傳上神旨意,漢、漢人奸詐狡猾,日夜想著搶奪我們土地,上神是不會允許你們進入南疆的!”
這老頭倒是固執,分明怕得厲害,卻還在堅持,看來對漢人偏見不小。這也難怪,漢族與南越百族的爭鬥數百年來無休無止,彼此都是死傷無數。直到近十多年,楚國國力逐漸衰弱,不得已之下才與南越各族製訂了互不侵犯的盟約,但曆代殺戮的深仇又豈是這短短時間可以化解的?也正是出於憎恨漢人的原因,許多部落首領才會在得知熊大王要送給展子趾土地的事情之後,暗地裡支持狼牙的叛變行動,其中態度強硬的便不惜派出戰士前來助戰,使得叛軍的勢力在短期內遠超熊族。
展子趾聽了大祭司言語,也不生氣,笑道:“我不相信上神不許我進入南疆,你跟我到陣前重新祭祀禱告一次,占卜過後,假如是真的,我立刻帶著屬下部眾離開,終生不近南疆半步,也不用南越戰士白白因此而戰死,你看可好?”
大祭司將信將疑,他仇視漢人,之前甚至不惜以自身威望為號召,鼓動各族族長支持狼牙的叛變行為,但畢竟心裡對南疆子民愛護非常,此事如果可以和平解決,免去殺戮,倒是甚合他心願,雖怕這漢人言出不行,但想去到陣前,有數以萬計的南越戰士做自己後盾,這漢人便有什麼手段也施展不開,計較已定,當下勉強站起,說道:“你說的可是當真?”
“自然當真!”
“你休想威逼我假傳上神旨意,讓人相信上神準許你們進入南疆!”
展子趾半扶半拉,拖著大祭司出了營帳,笑道:“你放心,自然不會!”
這時,熊族前陣中剩餘的兩輛弩車已經齊齊損壞,再無法對叛軍的防禦盾陣構成有效威脅,為免浪費箭矢,隻得停止射擊,任由叛軍安然渡河,眼看叛軍陣型已成,用不著多久,就要有足夠兵力發起衝鋒。
展子趾拉著大祭司施施然越眾而出,經過滿臉焦急神色的熊大王身邊時,笑道:“大祭司要在陣前禱告占卜,看看上神是否允許我留在南疆,請大王傳令準備祭祀用品!”
熊大王眼看形勢危急,遍尋展子趾不到,正自著急,忽然見他出現身邊,還帶著絕對不應該會在此出現的大祭司,不由得嚇了一跳,又聽得要在兩軍陣前舉行什麼祭祀,更是莫名其妙,方要發問,兩人已經越眾而出,向著戰場中央走去,驚疑之下,還是命令手下將領自去準備祭台及祭祀應用之物。
展子趾高視闊步,拉著大祭司直走到兩軍陣地中央,方才停下,高聲喝道:“大祭司有令,南越各族,本為兄弟,此次因為漢人入境,大家意見不合起了爭端,死傷無數。上神不忍心看到大家兄弟相殘,降下旨意,要在這裡舉行祭祀,顯示神跡,判定是非,請各族族長為手下戰士性命著想,暫且休戰,一起過來做個見證!”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先前眾人見到肅殺戰陣之中,居然莫名其妙的走出了兩名男子,已經是驚訝萬分,再聽到這番出人意料的話語更是齊齊楞住,待看清其中一名老者當真是萬人尊崇的大祭司,一時呆若木雞,百思不得其解。
南疆民眾素來排外,除了熟悉的行商之外,一向把進入南疆的外人、尤其是漢人視為敵人,但部落與部落之間卻很是團結,正如展子趾所言,族內族外,都是兄弟朋友一般相待,即便熊大王與狼牙勢同水火,屬下族人卻還是有不少彼此之間極為友好,正因為這份團結,數百年來,南疆百族才能接連打敗許多遠比他們強大的敵人,牢牢守護住自己的家園。
假若這次不是熊大王把他們最仇視的漢人引進了南疆,令他們深感寧靜家園的安全受到了威脅,狼牙又告訴他們,包圍黑石城寨隻是做個樣子好讓熊大王回心轉意迷途知返,並不真的是要跟兄弟部落開戰,眾多的叛軍將士也不會如此積極的作戰。誰知情況一變再變,形勢所逼下,他們不得不對昔日的好友舉起屠刀,如果說前麵幾次爭鬥還不算十分慘烈的話,今日一戰打成,可就真的要死傷無數了,可以不打仗,轉由上神判定是非,自然最好不過。
至於熊族戰士一邊,這次戰鬥乃是被逼而為,近十多年來,他們在熊大王的帶領下,一步步成為南疆最繁榮昌盛的部落,所有人對熊大王都是敬愛有加,而這次其它部落卻要求熊大王讓出總頭領位置,是他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不得以才奮起抗爭,如今事情能有轉機,自然是深合他們心中所願。
在此微妙氛圍之下,眾將士嗡嗡耳語一陣,不約而同靜了下來,大家都是同一心思:這仗莫非真的不用打了麼?等待各自首領作出決定之前,數萬人靜默無聲地對持在一起,蔚為奇觀。
眾部落首領還在疑惑不定之際,熊族陣前十數騎士緩緩而出,身後跟著兩輛牛車,走到大祭司身側,才有條不紊地將車上物品相繼卸下,居然是一套頗為齊備的祭祀用品,在大祭司指揮下,不消多時已經擺放整齊,儼然就是一隻小型祭壇的模樣。
看這架勢,先前那虯髯漢子所說的莫非是真的,大祭司真要在這戰陣之上、萬人矚目之下舉行祭祀?待到運送物品的兵士返身入陣,熊大王隻在兩名親信護衛之下闊步而出時,這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頓時確認無疑,熊族將士齊聲呐喊,為他們的首領助威,叛軍的將士們雖然不能呐喊,麵上卻是掩飾不住的激動,見此情狀,眾頭領驚疑參半,各自轉起了心思。
走在鐘無言與燕十三之前的熊大王看似鎮定威武,其實心裡也自忐忑不安,當日在展子趾黑石城寨中向他講述破敵計劃時,前麵棄城、破敵、困敵一段講得是十分詳細,但關於如何徹底反敗為勝一段,隻說到時自有辦法讓大祭司改口,其身份將由企圖侵掠南疆的盜賊變為上天派來幫助南越百族的同盟者,從而瓦解以驅逐漢人為名聚集起來的叛軍陣營,讓原本支持土狼族的部落轉過來支持自己一方,至此則勝局可定,道理雖是如此,但具體計劃應該如何實施,展子趾卻是語焉不詳。現今不知如何,大祭司倒是來了,展子趾卻要與他一起祭祀上神,禱告占卜,雖然想不通是什麼道理,但事已至此,惟有照他安排行事,出來賭上一把。
叛軍將士見熊大王甘願置身險地,響應大祭司的號召,足見誠意,和談成功大有希望,不知誰帶了個頭,片刻之後,除了先前幾次戰鬥中有親友死在熊族戰士手下的叛軍士兵之外,餘者紛紛歡呼起來,十來個小部落的族長麵麵相覷,不約而同想道:看這情景,這祭祀不參加怕是不行了!
高明的將帥都知道,兩軍對陣,很多時候最重要的決勝因素不在於兵士數量和素質,也不在於裝備精良,而在於軍心鬥誌,換言之,則是兵書中常常提及的——士氣。
自古至今,曆代軍事家無不強調師出有名的重要性,即使是為自身利益而戰,也無不打著“誅無道”或“平叛逆”等堂皇旗幟出征,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這些借口可以有效地激勵屬下將士的士氣,而依靠高昂士氣以弱勝強的例子更是數不勝數,從商湯滅夏到周武滅紂,莫不是其中的典型,而將“士氣”這一看似虛無飄渺的決勝因素發揮得最淋漓儘致的莫過於舊魯名將曹劌,長勺之戰中,他先激起將士保家衛國的決心,讓己方士氣高漲到極點之後,再利用“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方法打擊敵人士氣,一舉以弱魯勝強齊,成為千古留名的軍事大家。
所以,士氣占優者,可以借殘城阻強敵,以弱小勝強大,叛軍中的眾多首領對中原軍事文化未必知道多少,但祖祖輩輩在戰爭中成長,對這個道理的理解卻是深刻已極,他們屬下的將士抵抗外族侵略時可以英勇無比屢破強敵,很多時候憑借的就是守護家園的決心激起的如虹士氣。而如今,在手下將士對和談抱以如此熱切期望的情況下,如果他們不肯答應大祭司暫時停戰的要求,嘗試一下和談的可能,屬下將士因兄弟部落自相殘殺本來就不怎麼高昂的士氣,很有可能就在片刻間降到穀底,到時候莫說打仗,連能否讓他們聽從號令都成問題!
在斑蘭與另外兩個支持熊大王的部落族長相繼步入臨時擺設的祭壇之後,狼牙在眾多將士充滿殷切期望的眼神注視下,苦笑舉步,領著一乾支持他的部落首領向場中走出,鬱離無法可施,隻有隨行,兩軍將士齊聲歡呼,聲震天地。
眾頭領聚合在一處,彼此之間或尷尬相對,或怒目而視,但都是舊識,相映之下,最為麵生、裝束又不類南越族民的展子趾、鐘無言、燕十三三人倒成了大家關注的焦點。關於展子趾乃是盜賊的種種證據乃是鬱離所帶來,這些天來他又一直留在狼牙軍中出謀劃策,除卻熊族眾人,其餘人等包括大祭司在內,對他倒是十分熟悉,不在此列。
見眾人眼光不住向自己打量,展子趾微笑向前一步,朗聲說道:“展拓見過眾位頭領!”
不待一眾為他身份驚訝的頭領開口,展子趾已然接道:“展某和屬下子弟,本是中原普通貧民,為官府逼迫,無奈之下相聚在一起,為求生存而抗爭,亡命於各國之間。幸喜在數月前得熊大王應承讓我等在南疆容身,心裡難免欣喜。卻想不到會因此事惹起爭鬥,展拓心裡著實愧疚!”
“自從有打算進入南疆開始,展某等就從未想過要白手空拿南越百族朋友的土地,我敢保證,假如各位準許展某等入住南疆,以後將謹守南疆族規,不會有絲毫逾越。還必定以多年搜集到的中原農工百業訣竅相授,作為報答!”
說到此處,展子趾從懷中掏出幾本絹冊,分彆遞到大祭司、熊大王及兩人身旁的幾名族長手中。
這幾本絹冊記錄著中原各國的農業及手工業技術資料,乃是展子趾重金請專人費時良久搜索編輯而成,還專門配上了詳細的圖解及蠻族文字說明,是這次前來與熊大王商量結盟事宜最重要的籌碼之一。
其時,中原地方的工農業水平遠超南疆地區,如果將這幾本冊子中記載的技術推廣應用開來,南疆各族的生產水平勢必將得到大幅度的提升,而其中最重要的的銅礦開采和青銅冶煉技術,作用尤其巨大。
東周紛亂至今,各國軍隊的作戰兵器雖然還是以青銅材質為主,但出與對農業的重視,耕種所用的農具,大部分已經換上珍貴得多也堅固耐用得多的鐵器,極大地提升了農業的水平。而南疆各部落卻由於采礦業和冶煉業的落後,莫說鐵製農具稀少,連青銅農具也不多,還在以木製農具為主,軍隊的裝備更差,箭矢甚至還大量應用尖銳獸骨作為鋒鏑,其它的可想而知。
展子趾曾經答應過熊大王,不但送於南越百族這些珍貴的技術資料,還一定親自派出高明工匠,為他們在南疆找到銅、錫礦脈,並教曉南疆工匠采掘冶煉青銅的方法。這意味著,南疆各族人民雖然不能象中原民眾一樣用上鐵製器械,卻起碼能用上比木製器械好得多的青銅器械了。另一方麵,南越軍隊在大規模應用青銅兵器之後,戰鬥能力也將大為提升,這對南疆的發展,實在是意義非凡。也正是這個原因,熊大王才答應送給展子趾土地,並考慮與他結盟,至於索取那百車盔甲兵器,雖然對熊族軍事力量增強的幫助不小,畢竟也隻是一個讓展子趾表明誠意的附加條件。
趁著眾人為這絹冊內容動心之時,展子趾不失時機接道:“展某此言實是出自真心,天地神明可鑒!空口無憑,展某願請大祭司代為禱告,若神明覺得展某此言出自真心,當顯示神跡以作證明。若神明覺得展某居心不良,當以沉默為拒絕,到時候不用各位驅逐,展某將自動離開南疆,並且終身不再進入南疆半步!無論如何,這幾本絹冊都將留給各位,以作謝禮!”
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無論就哪一方立場看來都是有利無害,在展子趾刻意以內功催迫下昂揚清亮響遍全場,數萬將士聽完後無不嘩然,眾頭領也是議論紛紛,不管他們事後是否真的情願依照大祭司的占卜結果進行和談,形勢總算已經是向著展子趾期待的方向發展,祭祀占卜勢在必行,剩下需要解決的問題,就隻在於如何讓占卜的結果儘量對自己一方有利了。
展子趾回身對大祭司一笑,說道:“大祭司,請開始吧!”
真的祈望南疆神靈能降下神跡無疑是虛妄飄渺,然而他卻是胸有成竹,退出一旁,暗暗伸手入懷捏住了玄機寶盒,這個才是實實在在可以憑借的神跡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