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漸落,晚霞如血。
燕一逍獨身立在悟道堂裡,舉目望向堂門之外的那一片隱沒在落日餘暉下的屋樓瓦舍。那連綿的屋脊和其間的翠竹古木,連同遠處的如黛青山,都被血紅的晚霞籠了一層淡淡的紅暈。
悟道堂乃是歸雲居的主堂所在,青磚灰瓦,屋脊高聳,四角飛簷雖不是高入雲霄,卻自有一股翼然之勢。這比起長門的天罡殿來,倒也算不上宏偉,但比起歸雲居的其他建築,卻也算是頗為壯觀了。
燕一逍踱步走到堂外,在簷下的石階上立了片刻,即便一卷衣袍,隨地坐了下來。他靠著簷下石柱,緩緩呷了口酒,目光看向連綿屋舍,不禁淡然一笑,口中自言自語道:“你的諸般心思,我又豈是不知,隻是你卻忘了,我是最怕羈絆的。”說完後不禁又是仰天一笑,呷了口酒。這一笑,卻分明有著淡淡的無奈和惆悵。
笑聲漸漸淡去,一道淡紫色的身影已然走近身前。燕一逍抬眼一看,正是紫凝。這個十年前被自己抱上山來的小女孩,到如今已然亭亭玉立了,十年時光卻似如轉瞬一般。他看著紫凝立在身前,柳眉緊皺,似是在思索什麼一般,不禁問道:“怎麼了,紫凝,有事嗎?”可是他卻沒看到紫凝表情深處的那一絲隱隱的痛楚。
沉默了片刻,方才聽紫凝道:“師父,關於我的身世,你能告訴我嗎?”燕一逍愣了一愣,淡淡道:“你怎麼又提起這事了。”
“前些時候寧玄居的李師伯說我爹娘是被魔教妖人害死的,他還說你不告訴我,是怕我傷心,可是,可是。”紫凝說著開始嗚咽起來。畢竟父母亡去多年,自己卻並不知情,心下又如何不悲痛。
燕一逍怔了一怔,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解釋什麼,但終究沒說出來,一仰首,一口烈酒已狠狠灌了下去。他如此舉動,對紫凝方才的言語既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似乎是默認了。過了片刻,他舉目望向寧玄居的方向,在心底冷冷的哼了一聲,臉上現出了一絲若無若有的怒意。
紫凝此時早已轉過臉去,背對著燕一逍,目光看向天際晚霞,兩隻小手緊握成拳,口中咬牙道:“爹、娘,你們放心吧,凝兒一定會跟師父學好道法,為你們報仇的。”天際晚霞,灼灼而燃,映得她淡紫色衣裙的邊緣泛起了淡淡紅芒。
燕一逍盯著她的背影看了許久,臉上神情頗為複雜,似無奈、似痛惜、又似悲哀。他低低歎息了一聲,轉目望向遙遙遠山。山中暮煙正嫋嫋升起,連著山嵐霧氣,漸漸模糊了遠處景物。
天漸漸的黑了下來,一輪明月緩緩的爬上了天際。
林羽其躺在先前的那張寬大木床上,獨對著一室裡的幽暗,卻是如何也睡不著。側轉過身子的時候,恰好看到一縷月光透過那扇半開的窗子,斜斜的照在了屋裡,月華的光輝便如空靈的泉水般灑了一地。他悄然坐起,麵對著那一地月光,心卻是一點一點的沉了下去,沉到了某個不知名處。淡淡月華裡,從此再也沒有了娘親慈祥的目光、爹爹爽朗的笑聲了吧。
夜風從半開的窗子裡灌了進來,帶了一絲一絲的涼意。林羽其仰天長長的吸了一口夜色裡的空氣,又緩緩呼出體外,胸口的無限沉悶便漸漸的淡了下去。不知為何,忽然有一股想出去走走的衝動。
扶身坐起的時候,手卻在溫熱的被褥裡觸到了帶了一絲涼意的硬物。手匆忙間縮了回來,眼不覺間看了過去 ——那竿長有一尺,全身玄青的竹笛正靜靜的躺在那裡。記憶又似翻江倒海般迅速回轉,痛楚又一點一點的漫上了心間。恍惚中隻記得自己被娘親拉出那間失火的茅屋時,匆忙間自己將這竹笛彆在了腰際,後來的一幕幕便接踵而來,直到自己昏死過去,便在沒有空隙去留意這竿竹笛。現在想來,許是此笛自彆上腰間時便一直垂於腰際,到後來被人救到這裡,取了下來,一直放在床邊,隻是白天的時候未曾留意,夜晚一個人的時候,便不經意間看到了。 ???
林羽其將它緊緊握在手裡,仿佛是多年的老友一般。眼角不覺間滲出兩行清淚來,心頭湧動翻滾著的,不知是欣慰還是淒涼。
推開房門的一瞬間,漫天月華頃刻間瀉滿了全身。昂首,望月,深深呼吸。
走出房門,獨身立在屋簷下的石階上。小院裡竹影斑駁,一棵古鬆森然而立。舉目四顧,遙見東麵的幾處院子裡燈火微明,想來便是師父師兄們的居處了,再返首西望,見那裡也建了幾處宅院,隻是在蒼茫的昏暝下冷冷寂寂,沒有聲息,大概是沒有人居住的緣故吧。於是忽的記起了白日裡師兄和師姐的話來,說這歸雲居乃是十數年前當今天玄門掌門斷陽真人的極力主張下,與寧玄居、絳羽居、賢月居一並建了起來,當時為的是廣收弟子,宣揚天玄道法,所以建的也是頗具規模。隻是後來師父卻是常年在外,極少歸來,所以這弟子到如今也隻是收了四人而已。
林羽其走下石階,屈身而坐,昂首看向蒼茫夜幕。不經意的低眉間,忽的發現不遠處的竹篁裡正有一雙泛著幽光的小小眸子定定的望向自己,仿如兩團小小的幽幽冥火般。林羽其的身子微微一顫,身子不由自主的緩緩站起,右手將那竿竹笛又握的緊了緊,慌亂間分明覺察到自己的手心裡已經微微滲出汗來。
“貓兒,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許你欺負人了,你又忘了嗎?”背後傳來一聲輕叱,帶了一絲的薄怒。
林羽其本就被那一雙泛著幽光的眸子下了一跳,心裡正自忐忑,哪裡還有心思留意身邊的事物。那聲輕叱忽的從背後傳出,讓林羽其又著實吃了一驚,匆忙回首時,卻見紫凝正俏生生的站在他身後的石階上,淡紫色衣裙在夜風裡徐徐舞動。想來是自己方才正自出神時,師姐悄無聲息的走進了院子裡。
也隻是在那片刻間,倏地一聲,從方才那片竹篁裡躥出了一隻雪白大貓,直躥到紫凝麵前方才停下身子,喵喵的叫了兩聲。紫凝盈然一笑,俯下身來,伸出纖纖玉手在那白貓的頭頂摩挲了兩下。那貓身長兩尺有餘,長得頗為肥碩,加上它身上白毛纖細柔長,遠遠觀去,儼如一個雪白的雪球一般,任誰看上幾眼,心內都會不覺莞爾。
林羽其站起身來,兀自餘驚未退,口中道:“師姐,這貓 " " " " " "”話未說完,卻見紫凝抬眼笑道:“啊,對了,貓兒沒嚇到你吧。哼,它就是太調皮了。”月光下,那一張帶著笑意的清麗容顏,讓誰的心為之微微一顫。甚至連林羽其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不覺間已是垂下了雙眼。
“貓兒啊,你可要看清了,這個人是姐姐的小師弟,你以後可不準欺負他了。”紫凝用小手拍著那貓兒的腦袋,一臉認真的說著。林羽其在旁看了,差點沒笑出聲來,心想這畜生又哪裡聽得懂人話,不解道:“師姐,你和它說話,它能聽得懂嗎?”話未說完,卻見那貓已然轉過頭來,正定定的盯著自己,於是急忙掩口,不再言語。
紫凝又哪裡看得到林羽其的這些微妙變化,她一直在與貓兒低低細語,待聽到林羽其的不解後,方才答道:“你啊,可彆小看了貓兒,他是二師兄一手帶大的,都十餘年了吧,早通人性了。”
林羽其聽了這話,又看了看那貓兒的肥碩身軀,一時訝然。可過了片刻,卻又不禁微微笑了起來。其實任誰看了一隻養了十餘年,還通了人性的大貓也會驚訝不已,但那微微一笑,卻是另有深意。畢竟荊日夕的瘦削單薄與這貓兒如雪球般的肥碩,那是相當大的對比,林羽其一想及此,又怎能不笑。
紫凝聞得笑聲,不禁微微一愣,轉頭問道:“你笑什麼啊?”
林羽其匆忙止住笑聲,淡淡道:“沒,沒什麼。”畢竟自己的那點小小心思,是不願被人窺到的。
紫凝倒也並不在意,俯身將貓兒抱入懷裡,便屈身坐在了石階上。淡淡月華,淩空灑下,庭院裡一片空明。過了片刻,紫凝側目而視,看到林羽其依舊側立身側,靜默不語,不禁道:“羽其,你也坐啊。”
林羽其先是愣了一愣,隨後應了一聲,即便依著石階坐了下來。一瞬間,一縷隱隱的淡淡甜香幽幽傳來讓他的心微微一動。不經意的側眉間,月華下那一張帶著憂鬱的清麗容顏,泛著淡淡的痛楚,讓誰的心忽的莫名一痛。
夜風穿林而來,卷起了紫凝柔柔的發絲。淡淡月華下,她柳眉微蹙,目光望向遙遙天際,口中幽幽說道:“其實你的身世,師父早就與我們說了。想來你的心裡,該是極其悲苦的吧,可是比起你來,我又能好到哪裡去呢。我自小便被師父抱上山來,未曾見過爹娘一麵,這十餘年來,雖然每次問及身世時,師父總是搪塞於我,但我總以為終有一天會見上自己的爹娘。可是,可是不久前寧玄居的李師伯無意間說出了我爹娘其實早已被魔教妖人殘害的事情,他說正因為如此師父才把當時那個孤苦伶仃的我抱上山來。”她理了理額前發絲,深深吸了口氣,接著說道:“傍晚的時候我去問師父師父他老人家默然許久,未曾言語,想來這事情便是真的了。”
林羽其的身子在夜風裡微微抖動,他舉目天際,臉上雖然仍有著一絲的哀痛,但更多的卻是無窮的堅毅。他不知道紫凝為何要和他說這些,但白天的時候,師父已經告訴他了,他的家人和那些無辜的村民都是被魔教妖人殺害的。“魔教妖人!”林羽其雙手握拳,狠聲說道。
其實心痛的久了,也會累吧。林羽其斜目看向身側的紫凝,口中徐徐歎了口氣:原來白日裡那個滿臉俏皮的師姐,在心裡也有這般的苦楚。人,誰又能做到沒有一絲的無奈呢。
紫凝隻覺鼻尖一酸,一股哀痛直躥心間,但一咬牙,終究沒有再流下淚來。她轉頭看向林羽其,見他一臉的堅毅神色,目光凝望天際,絕非一般同齡孩童可比。心下微感詫異時,也不禁暗歎:世事滄桑,老了人心。可是誰又願意呢,成熟多是被逼的。
一身雪白的貓兒此刻正靜靜的臥在紫凝的懷裡,它似乎感應到了周圍人的心事一般,不再調皮的胡鬨了,而是用它那毛茸茸的腦袋時不時的在紫凝的手心裡蹭上兩下,然後喵喵的輕叫幾聲似是在安慰紫凝一般。
月轉中天,夜已漸深。空靈月華,如水灑下,灑在了這兩個年齡相仿、身世相近的孩子身上。夜風在月光下盤旋而來,舞動了二人的發絲衣袂。四周的草叢裡有不知名的蟲叫聲悠悠傳來,間或還有一兩聲懶懶的貓叫聲。遠處,山風呼嘯,鬆濤陣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