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將琉影帶到落梅山莊後院一間精致的小院內,院前的門匾上用漂亮的柳體寫著四個大字:疏萼彆院。院子的一角有片小小的荷塘,荷塘邊上一個石桌,兩個石椅,此時都已被大雪掩蓋。而石桌的後邊一株形體清秀的梅樹正迎寒獨放,在風雪中吐著淡淡的芬芳,像一位遺世獨立的隱者般孤傲。
福伯帶著琉影推開一扇門,笑道:“姑娘,二公子吩咐讓你在這裡歇息會,老頭兒就在外麵,你有事就叫我。”
琉影點了點頭,抬眼打量起這間屋子。屋子不大,但是很整潔,沒有奢華的裝飾,但處處都顯示出屋子主人的風雅。桌上的紫金香爐裡點著檀香,青花纏枝的瓷瓶中插著一枝朱紅的寒梅,書桌上擺放著筆墨紙硯,牆壁上掛著一幅幅典雅的字畫,仕女拈花,錦鯉戲荷,牧童奏笛,美人臥榻……
琉影看了一圈,目光停在了一副畫上,畫中畫著一位雲鬢朱顏的女子,雪色羅衣,澹泊清越如瑤池中人。她依靠在一株梅樹上,抬頭望著漫天風雪,眼眸裡神色倔強。畫上留白處用柳體寫著一首詩:
雪虐風號愈凜然,花中氣節最高堅。
過時自會飄零去,恥向東君更乞憐。
琉影心中突然被觸動,畫中的女子雖然瘦弱,可是渾身透露出一股任憑寒風摧殘,我自傲世獨立的清高。她眼中那種不畏輸,不乞憐的倔強之色令琉影動容,不知陸放翁的那句“恥向東君更乞憐”到底是在詠梅還是在說她。
琉影正在心裡想著,門外傳來細細的敲門聲,一個清脆的女聲說:“琉影姑娘,壽禮開始了,二公子讓您準備過去。”
琉影聞言,把目光從畫上收回來,理了理鬢角的發絲。架上的銅鏡裡映出她的嬌花照水,媚態百生。
嗬嗬,終於要開始了。琉影眼角浮出冷笑,就連眉心處的寒梅都散發出冷光。
琉影出屋,跟著來傳話的侍女向主廳走去。一路上眼所見處都是張燈結彩,歡聲笑語,人群裡發出的熱氣竟將落下的飛雪融化。水榭旁,一位年輕的女子站在梅樹下,將一朵朵梅花放進陶甕裡。
琉影鼻子微微一酸,想到以前月蘿也喜歡收集落下的梅花,把它們放在陶甕裡封好,天晴時拿出來曬乾泡茶。
忽然的,眼角的餘光瞥到一位身著銀色長袍的女子匆匆朝主廳方向走去,琉影呼吸一滯,心突突跳起來,她的背影怎麼……琉影正欲細看,那位女子一個轉身消失在假山後。琉影搖了揺頭,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是自己太想念她了吧,她明明倒在自己麵前,又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呢。
琉影平複下情緒,繼續走向主廳。
主廳內,梅蕭夏還在跟賓客們寒暄,臉上已經隱隱有些疲態。戲班子在外麵臨時搭起的戲台上“咿咿呀呀”地唱著戲曲。每唱完一出,台下都連連拍掌叫好。
梅舒站在梅蕭夏旁替他招待一個個麵帶諂笑的客人,派去接琉影的侍女在門外對他點了點頭。梅舒會意,拍手叫停了外麵唱戲的人,含笑對梅蕭夏說道:“今日父親五十大壽,想來父親有功於天下,福澤綿延必有天佑。兒子若不錦上添花,著實惶恐。兒子聽聞醉凰樓裡的琉影姑娘,姿容絕佳,善奏箜篌,兒子與她有些私交,今日特請她前來為父親和諸位賓客奏上一曲助興!”
梅舒雖然是笑著和梅蕭夏說出這句話話,可他的眸中卻並無笑意。梅蕭夏眼中也有詫異之色,有些疑惑的地看著梅舒。
“哼,我當二弟一向潔身自好呢!原來也去醉凰樓那種煙花之地的啊!”梅延在一旁冷眼譏誚道。
“喲,聽說那位琉影姑娘心性孤傲的很啊!常常擲千金也難求其一曲啊,更彆說讓你看看她長什麼樣子了!”
“一個藝伎也敢端架子!照我說多給她些銀票,看她不彈個三天三夜!”
……
正在賓客們議論紛紛時,忽然的,屏風後來傳來一縷縷琴弦之聲,宛若珠落玉盤,泉吟山間,月皎波澄。琴聲悠揚如訴,一種情韻卻令人回腸蕩氣,似乎所有最靜好的時光,最燦爛的風霜,而或最初的模樣,都緩緩流淌起來。又是那般的清越婉轉,是在過儘千帆之後,看歲月把心跡澄清,是在身隔滄海之時,沉澱所有的波瀾壯闊。恍惚間,似乎所有已經流逝的時光都在彈琴者手中起起落落。
一曲終了,人群中寂靜無聲,連屋外的風雪似乎都停在了空中。梅舒回頭看向梅蕭夏,隻見這位眉目間霸氣凜然的王侯此時竟難得的目露柔光,他的眼睛深深望著屏風後的人影,似乎若有所思。梅舒嘴角彎出一道不易察覺的弧度。
“這琴聲……真是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萬籟俱靜中,一位儒生打扮的賓客低低歎息。
梅蕭夏回過神來,他捋了捋尚未花白的短須,對著屏風後麵的人影朗聲道:“姑娘好琴技!若姑娘不嫌棄,可否出來一見?”
語音剛落,隻見屏風後緩緩走出一位女子,體態翩躚,蓮步輕移,雖然臉上蒙著麵紗,但依稀可見她絕美的容顏,一雙桃花美目脈脈含情,嬌媚百生。賓客中立即有人竊竊私語。
“呀!宮腰纖細,香腮融雪,翠髻秋煙,真是……”剛才說話的那位儒生又開始冒酸水,卻在梅舒直直刺過來的冰冷目光中訕訕閉嘴。
“小女子琉影,久仰靖西侯大名,今日陋音一曲為侯爺祝壽,還望侯爺不嫌棄。”琉影抱著箜篌斂衽拜禮,秋水般幽瞳裡眸光點點。
梅蕭夏的目光落在琉影發上的鎏金鑲玉發簪上,眼中起了一道道波瀾,他輕聲說道:“姑娘不必多禮!今日姑娘一曲《箜篌引》真讓老夫大開眼界!”
琉影起身嬌笑道:“嗬嗬…原來侯爺也精通音律啊。這首曲子失傳已久,在坐之人除了侯爺恐怕無人知道此曲喚作《箜篌引》。”
梅蕭夏微微一笑,眼中的光芒變化不定,“音律精通愧不敢當,隻是多年前機緣巧合聽一故人彈過,所以認得。”他的目光中露出一股柔情,眼睛似乎在看著琉影,也似乎是看向屋外濃鬱的夜色。
“那可真是緣分了。”琉影輕笑,忽而,眼中出現一道白色的身影,在人群中靜靜的看著自己。
琉影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心中一喜。再定睛看去,那道身影已消失在人群中,琉影急忙望了望四周也沒有發現,心裡一陣失落,眼裡的光芒也變得黯淡。
“琉影?”一旁的梅舒看到琉影忽然變化的情緒,疑惑地問道:“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琉影輕輕搖了搖頭,原本清澈的目光中升起一層薄薄的水汽。她定了定心神,重新換上一副嬌媚的笑容,說道:“我沒事,不妨讓小女子再為侯爺彈奏一曲。”
“原來姑娘不舒服?!”梅蕭夏皺了皺眉頭,對梅舒說道,“你快帶琉影姑娘下去休息!派幾個下人好好照顧她。”又對琉影柔聲道:“你先歇息會,等你養好了身子,我再慢慢聽你彈琴。”
梅舒點了點頭,帶著琉影退出主廳。剛從主廳出來,琉影就慌忙向後院跑去。寒風吹開她的麵紗,她臉色蒼白,眼中即是急迫又是希望。
“琉影?!”梅舒不明所以,心中微微有些不安。他急忙跟上琉影。一路上下人和賓客們都奇怪地看著落梅山莊的二公子跟著一位美麗的女子在雪中奔跑。
琉影在一座假山旁停了下來,她急忙繞著假山轉了一圈,似乎在尋找什麼人。她找來找去什麼也沒找到,連剛才還在旁邊把落梅裝進陶甕裡的侍女也不在了!琉影心中十分焦急,她拉住好幾位路過的下人看了看,可是都不要是她要找的人。
“琉影,你在找什麼?!”梅舒追上來問道。
琉影沒有回答他,轉身跑到水榭上,拉著一位前來祝壽的賓客上下看了看,發現不是後,又去拉下一位。如此反複拉了好幾位後,她又跑出水榭,拉住一位恰巧路過的侍女焦急地問道:“你有沒有看到一個人?!跟我差不多高,穿著白衣服的!有沒有看到啊?有沒有看到?”問著問著,聲音裡漸漸有了哭腔。
侍女茫然地搖了搖頭。琉影歎了口氣放開那侍女,泄了氣般依靠在柱子上。
“琉影,你到底在找什麼?!”梅舒跑過來扶著她,焦急地問道。
“我看到她了……梅舒,我看到她了!”琉影抓住梅舒的袖子,淚光點點。
“你看到誰了?彆著急,慢慢說。”梅舒伸出手替她拭去眼角滑出的清淚,又將她被風吹散的發絲理順,柔聲道。
琉影張了張嘴,嘶啞著聲音說出兩個字:“月蘿……”
梅舒扶琉影的手微微一抖,看著琉影滿是的悲痛的麵容,表情有些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