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畢業生大會已過去幾天了。江科長一番激勵的詞令當真有金石擲地之聲,原來一部分彷徨在邊緣上憂慮重重的人們已斷然有了行動,原來有些無所畏懼或不以為意樂在今朝的人們也開始有了危機感。校園裡頓時掀起了一股求職潮。
每天校門口都有大撥大撥的畢業生湧進湧出,本來閒適地聚在草坪上大侃的團夥也銷聲匿跡,女生寢室裡不知何時多了好些報紙,而且每天總有新的報紙搞來,大家習慣一擁而上搶著看,然後又結伴成群地去應聘麵試,或歡喜或哀傷或激動或憤怒,不一而足。
而另外一部分人又開始為爭取“紅卡”跑開了,因為外地人口的大量流入,最近幾年紅卡名額很緊,許多同學抱著一線希望為各種關係而相互奔走。
從這群騷動不安的人看來,何雨心是比較沉靜的一個。她除了寄幾份推薦書外,幾乎沒什麼行動,在大多空閒時間裡她都往圖書館跑。以至穎冉看見她都會奇怪地問:“你怎麼還這麼鎮靜?一點兒也沒緊迫感、危機感?”
何雨心隻是笑而不答。
其實隻有她自己知道,這種笑容背後的苦澀!誰說她不急?她也許比任何一個人都還急呢!她清楚地知道她必須有工作,才能分擔這個家庭沉重的負擔!
何雨心斜靠著窗,望著滿天嫣紅的落霞,幽幽歎了口氣,思想陷入了往事的回憶之中——
她出身在一家貧苦的小市民家庭,父親是一個落魄的知識分子,受“文革”的迫害一直閒置在家中,母親是個大字不識的農民,嫁給父親後就做起了小生意,但父母都不是經商的人才,生意虧多盈少,一家五口日子總過得緊巴巴的。
她從小就知道自己和彆家的孩子不同,要想擁有彆的孩子的東西她就得靠自己努力去賺取。因此她學會了頑強拚搏,學會了隱忍,在中考時一舉奪得全市第四全校第一的好成績。但為了早日幫家裡分憂解愁,她隻有忍痛割舍了上大學的機會,最後選擇了這家中專學校。
然而儘管如此,她要念完這三年的課程也很不容易,身置大城市,僅生活費就是一筆可觀的數目,儘管她還節儉,但每個學期仍然要花費千元左右。是的,到了這個愛美的年齡,她多少有了自尊心,在儘可能的情況下改善一下自己的服裝與飲食。窮困的生活使她嘗到了“窮”的苦澀滋味,她希望自己能夠儘快負起家庭的擔子,早日幫家裡走出困境。然而,她卻遭遇了一次沉重的打擊!
近年來,中專生待遇急劇下滑,原本的包分配製度已然被雙向選擇代替,越來越多的高文憑又大大衝擊了低文憑,中專生要進好的單位是千難萬難,就業形勢一年比一年艱巨。
當這一切沉重地壓在了她尚柔弱的雙肩,尚清純的心靈上時,她陷入了一種迷惘矛盾的選擇之中,是用清高式的勇敢演一出悲壯的人生,還是曲膝求全獲得生存?而當這種選擇越來越近的時候,她越來越感到恐慌,她隻有將自己沉溺在書中,這是否有一種逃避性質?而現實是不能逃避的。其實,她平靜的表麵之後還有另一番洶湧不定的波濤!
呂滄劍是她的好朋友,也是“黑貓”毛斌的同班同學,同在H大念書,她是通過林姍認識他的。她為他的真情深深打動,開始所謂的“初戀”。
呂滄劍曾三番五次地請求她留在省城,因為他的目標就是留在省城,做一個大城市的城裡人。她卻猶豫不決,一方麵她沒有紅卡,留在這裡工作就成了流動人口;另一方麵,她的姐姐工作在外,家裡二老需要有人照顧。但留下來對個人而言仍是利多於弊,她不僅有許多同學繼續作伴,而且省城裡機遇較多。這重重思想鬥爭把她的頭攪得混沌不清。她經常在夢中掙紮驚醒,然後對著四周冰冷的牆壁和窗外那盞孤單的街燈發呆,感到自己是多麼地渺小無助!
這種心情直到今早收到兩封家裡來信才略略好轉。一封是爸爸寄來的,一封是姐姐寄來的。
爸爸在信中告訴她已經托人幫她找了份工作,是在一家私營企業做文字工作。雙方談得差不多了,就待她回去定奪。另外還叮囑了一些天氣乾燥吃好一些雲雲。
何雨心心中一陣激蕩,眼淚奪眶而出!在現在這種就業局勢下,她是清楚地知道這封寥寥數字、輕描淡寫的信的代價!儘管隻是企業裡不起眼的職位,但它卻是父母為她四處奔走花了不少代價換來的。也就在那一刻,原先徘徊腦際的兩股勢力的糾纏一下子被一刀斬斷。她決定回家鄉了。
接著,她又打開姐姐的信,姐姐的信雖然數量少,但分量不輕。每每來信,都是洋洋灑灑,妙語連珠,令她受益不淺。可今天奇怪的是,姐姐不在信裡暢所欲言她的趣事了,而是提到一個人,她感到陌生的一個人——鄭淮。姐姐說他是個多才多藝、醫德高尚的一個人,在同一個科室裡上班,姐姐感到自己受他的影響很深,還說特彆欣賞他率直的秉性,與他在一起無拘無束,覺得自己活得是真誠的!
何雨心終於明白了過來,姐姐愛上了鄭淮!但立即又驚呆了,在她的腦子裡,姐夫的形象一直是林姍的哥哥林逍。
在她很小時,秋家與林家就毗鄰而居,父母親與林炳根叔叔包惠儀阿姨對對家的孩子都視如己出,他們小輩的感情也向來很好。尤其是姐姐與林逍哥年齡一樣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直到初三那一年,林伯父得絕症去世,不久林伯母也跟著去了,她家就把林逍林姍看待成親生兒女一般。
但她家經濟狀況本就不好,連自家三姐弟也撫養困難,所以林逍哥初中畢業後就輟了學,下海打工去了。姐姐當初為這事哭了好些天呢!後來姐姐讀了中專衛校,兩人就此天各一方。但林逍哥每次回來都要帶好吃好用的給她家。
何雨心看得出林逍哥對姐姐是一往情深的,她也總以為他將來就是她的姐夫,可現在姐姐心裡裝了另一個男人,那林逍哥知道後會多麼傷心啊!
“何雨心!下麵有人找!”正想著,穎冉的大嗓門猝然在耳邊響起。何雨心嚇了一跳,不禁笑罵:“你可不可以溫柔那麼一點點?”“這輩子投錯胎了,看來隻能等下輩子了!”穎冉笑得有些神秘,“那男人是誰?樣子挺闊綽的!”
何雨心一愣,她的親戚朋友裡可沒有闊佬。就這麼狐疑猜測著,已來到女生公寓門口,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向她走來,當她認出來這人是誰後不禁又是驚喜又是詫異,他不就是林逍哥嗎?
林逍靦腆地笑著跟她打招呼:“嗨!心心,都長這麼高嘍!”何雨心跑上前,大叫起來:“大哥,你怎麼來了,見過林姍了嗎?”林逍咕噥了句:“找不到她人影呢,這就找你來了。呶,這裡有些水果你拿去吃。”何雨心知道推卻不了,就大方地接過:“哥,你中飯一定沒吃,走,咱到快餐廳吃去。”林逍忙說:“這不破費嗎?我看還是我請你到外麵大餐館去吃。”何雨心堅持說:“哥,以前都是你請,這次說什麼也得讓一回給我了。”說著已一把拉起林逍的手往外走,林逍見拗不過,就依著去了。
何雨心邊走邊打量林逍,是的,她從來沒有這麼好好注意過他,從小一起生活使她已習慣把他視為大哥,也就沒有特意地去思量大哥是個怎樣的人。而當她得知今後他不再是真正意義上的一家人了,這就使她第一次把他當一個外人來打量。不想,她驚奇地發現眼前的這個男人跟她印象中的林逍哥是多麼地不相像!
原本那張瘦削的臉變得飽滿,黝黑中透出一抹紅光,光潔的下頜也多了幾簇胡渣,神色比以前多了幾分滄桑與世故,舉手投足間已有了一股屬於商人的闊綽與粗俗之氣,她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距離感。
吃過午飯後,林逍說不等林姍了,掏了一疊錢叫何雨心交給林姍,另外又抽了幾張百元鈔塞給何雨心,叫她收著用。何雨心說什麼也不肯接,林逍神情有些落寞地收了回去,低聲囑咐了幾句就走了。
何雨心知道刺傷了他的心,但她不能不這麼做。自她剛才知道姐姐“拋棄”林逍哥後,她對他有一種說不出的愧疚,覺得接受他的饋贈儘管是好意的也給她一種心理的負擔。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何雨心心裡多了一份悵惘:生活啊,你是怎樣地飾改著人們的麵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