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三個時辰,殷麟終是把手中的功課完成了。他收拾地上的細木,一根一根拾起來用細繩捆住,一捆背在背上,一捆摟在懷裡,肩膀微微顫抖,顯然是到了極限。李壯先他一步收拾好,在柴房中等他。
雖說山上並無四季之分,卻不影響太陽東升西落的時辰。畢竟是冬天,天黑得很早,才一會兒,天空中便蒙上一層灰,像是把人的目光遮住了,夕陽暈染著半壁天空,不算紅,還隱隱泛著紫色。
小樹林的空地上,隻餘下零零散散的十幾個弟子。
殷麟拖著斧子還沒走兩步,眼前便出現了四雙布鞋,他拖著斧子往左,那四個人便也往左,他拖著斧子往右,那四個人便也往右。四人都穿著灰色衣袍,為首的是一個大個子,不同於李壯的結實,眼前這人人高馬大,一身肥肉卻一甩一甩的。
“勞駕讓一下。”殷麟蹙眉,沉下聲來。他不知道自己何時又得罪了起了灰衣弟子來。
“老大,是他嗎?”旁邊一個瘦得像支竹篙的小瘦子問道,看到大個子點點頭後才一臉不屑道,“這小子是不是吃錯藥了,嫌命太長,連趙師兄也敢惹。”
“嘿嘿,他惹了才好,若是他沒有得罪趙師兄,我們又怎麼能趁機和趙師兄攀上關係呢?楊堅,你信誓旦旦地說這個法子可行兄弟幾個才跟著你折騰的,若是到時候弄砸了,我可不想被遣送回去。”
大個子楊堅做了個沒問題的手勢,隨手將一物扔在殷麟腳邊,正是一捆絲毫未動的木柴。其他三個人配合著上前一步,將殷麟團團圍住。
“小子,你膽子挺肥啊,剛剛入宗就不會省點事嗎?偏偏鬨出那麼個幺蛾子,我們兄弟幾個好久都沒活動筋骨了。這事情若是鬨大也不是我們所願,你砍完這擔木柴,我們幾個哥倆心情好了,放你一馬也不是不行,怎麼樣?”
殷麟蹙眉望著找茬的這幾人,說得比唱著好聽,他昨日便已經預料到三個月沒有那麼快過去,沒想到才第二天便有人找上麻煩。隻要有人的地方永遠是實力為尊,不知道有多少人像眼前這幾人一樣在背後等著什麼時候捅他一刀,好攀上趙信三人甚至是趙長老這棵大樹。若是今天他示弱的話,那麼這三個月應該都不會有安穩的日子可以過了,所有灰衣弟子都會認為他是任人揉搓的軟柿子。
“你還磨蹭些什麼?”楊堅將木柴踢往一旁,吧嗒一聲,繩子斷開了,一根一根的木柴都滾落散開,“難不成你真要挨一頓胖揍才學乖?”
林子中的數十個弟子聽到這邊的響動紛紛停下手中的功課聚攏過來。殷麟暗暗注視著這一幕,心知若不是趁著此刻立威,以後隻怕會越來越麻煩。殷麟邊與楊堅周旋,邊試著悄悄運起丹田內的五縷靈力。
“既然你們幾人知曉我與趙信之間的矛盾,那麼,我與趙信約下了生死契,這事你們也應該知道吧?趙長老明明白白說過,三個月期間趙信不會再尋我的麻煩,你們光顧著邀功,不怕有損了趙長老的名號嗎?”
楊堅麵上登時有些踟躕,小瘦子往後縮了縮,好像是慫了:“老大,這小子的話說得好像有點道理,不然咱們就彆攙和這事了。”
“趙長老隻說過趙信師兄不會尋你麻煩,何時把我們算了進去,你不要在這裡混淆視聽。小子,老實告訴你,揍了你不但不會惹禍上身,說不定還能得到趙信師兄的另眼相看。”楊堅不耐煩地喝道,“砍吧,砍完我們不為難你。”
周邊圍觀的弟子麵麵相覷,他們都是從村裡來的孩子,比起青衣弟子的跋扈,性格更為憨厚樸實些。楊堅人高馬大,在灰衣弟子中是一個很顯眼的存在,自有一些人願意跟著他,這些日子大家或多或少的都受到他欺壓,隻是勢單力薄,有怒不敢言。楊堅原名楊狗蛋,可能是小時候家裡為了圖個吉利特意給安的賤名,後來他自己把名字改為楊堅。可能那日被同鄉的一名小弟子不注意叫了聲狗蛋後,這名字便傳開了。楊狗蛋,人長得壯實,也沒有哪個弟子敢在他麵前直接那麼叫他,不然肯定是一頓胖揍。
殷麟看不出麵上的表情,不為難你,不為難你,所有人都對他說這句話!趙信也是,楊堅也是,他什麼事都沒有做,隻是不再想低三下四如此不堪地活著,便招來那麼多人的不滿。
“嘭”木柴和斧子從他身上滑落,拳頭上青筋暴起。殷麟抬起頭,盯著楊堅的目光沒有一絲溫度,就像看著一具死物。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心中無名的怒火好像一下子便騰升起來,無法抑製的,熊熊大火。
濃厚的白霧聚集在緊握的拳頭上,一接觸殷麟的身體,這些白霧便禁不住顫了一下,好似在表達著一股無法言表喜悅,接著更多白霧湧來,鋪天蓋地。
“看這情形你是寧願挨一頓皮肉之苦了。”楊堅看不到這些白霧,隻是覺得殷麟好像變了個人,冰冷的目光讓他渾身汗毛都立了起來。他強壓下心中這些不適,向旁邊兩人打了個眼色。“揍他,趙師兄顧忌同門情誼手下留情,我們可不會。到時候缺胳膊少腿了彆哭爹喊娘的!”
灰衣弟子們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們自然是不希望楊堅得逞的,紛紛在心中期盼著殷麟能反擊。昨日裡灰衣弟子挑釁青衣弟子的傳聞已經在他們中傳得沸沸揚揚,在很多人眼中,殷麟本身便是勇氣的代名詞。
小瘦子撿起散在地上的一根木棍,嘿嘿地笑了兩聲便往殷麟肩膀上揮去,看來是做好準備的,知道他昨日傷勢未愈。
得意的笑聲忽然僵住,小瘦子愣愣看著被殷麟穩穩接住的這一棍,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棍子在殷麟手中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化為粉末。木屑緩緩飄落,一陣風拂過,一片寂靜。
“怎麼可能,老,老,老大,怎,怎,怎麼怎麼辦?”
小瘦子眼眶都快要瞪出來了,他吞咽兩口唾沫,哆哆嗦嗦講不出話來,往後躲著,整個人竄到了楊堅身後。楊堅麵色也是陰晴不定,這一刻,他竟拿不準殷麟的底細了。這四個人畢竟都是新一批的灰衣弟子,光有塊頭,沒有修煉過任何功法。
“啪啪啪啪”先是幾聲稀稀疏疏的掌聲,逐漸的,大家的情緒都被帶動起來。
“楊狗蛋,你還不肯罷休嗎?身為灰衣弟子吃裡扒外。”
“滾蛋吧,趙師兄都討不了好,你何必來自討苦吃呢?”
“哈哈,真解氣,你看他臉都青了,平日裡都是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現在慫了。”
“把地上的木柴撿撿就走吧。”
灰衣弟子你一言我一語,楊狗蛋楊狗蛋地叫,不似平時的樣子,完全不把楊堅放在眼裡。平日裡忍氣吞聲,殷麟給他們出了口惡氣,怎麼能不解恨呢?
“走,去跟趙師兄彙報。”楊堅狠狠挖了殷麟一眼,不甘心地帶頭離開。
幾個人從小樹林中退去,白霧繼續湧來,宛若凝結的蟬蛹,微微地透著光亮。過了好一會兒,白霧消散,殷麟才慢慢回過神來,他握了握拳頭,心火散去了。他一時間陷入茫然,自己剛剛到底做了什麼?
灰衣弟子湧上來,其中一人興奮地握住殷麟雙手:“師兄,你好厲害啊,剛剛你那招是怎麼做到的?”才是10來歲年紀的孩子,心裡想著什麼全表現在臉上,滿臉的崇拜和新奇,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大陸般,甚至連稱呼都變了。這個時辰還留在小樹林中沒有完成功課的,大多是體質比較瘦弱的孩子。
“對呀對呀,能不能教教我們,就是剛剛握住木柴那一下,然後木柴忽然間便化為粉末了,師兄你是不是沒入宗前修習過什麼仙法?”
殷麟望著眼前這一張張略帶激動的麵龐,一晃神,卻發現楊堅幾人忽然沒了蹤影,心中竟是一片迷茫,他究竟是做了什麼呢?
殷麟不知道要怎麼與這些灰衣弟子說,隻好打打馬虎眼隻說是自己力氣大的緣故。敷衍過去後,他將斧子拿到廚房中,李壯已經靠在細木上沉沉地睡過去了,一陣一陣的呼聲延綿不絕,看來是累慘了。他一屁股坐在李壯旁邊的空地上,登時有些灰染上道袍。殷麟回想起那四個人驚恐的表情,除了疑惑外,還有黯然。
竟是說不清此時自己的心境。
原來還不怎麼覺得,休息後便覺得身上哪裡都是酸痛的,特彆是腰上的位置,脊椎骨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僵硬得難受。牽扯到昨日肩膀上的傷處,現在隻感覺有成千數萬的蟲子在叮咬著,既疼又癢。
天黑漆漆的,像是有雲霧遮擋住了,一顆星星也沒有,隻有一輪彎月孤單地對影。不遠處的小樹林沒有一絲光線,隻聽得在清風中微微搖擺的樹葉摩挲。
殷麟把李壯拍醒,讓他先回去,又等得林子中最後兩三個弟子都離開後,才慢慢踱回小樹林。他修煉的時日雖才不久,卻也知道,修煉途中最忌諱有人打擾。這片小樹林倒也安靜,夜晚該是沒有人的。
殷麟尋了一處比較隱蔽的位置,雙腿交叉靜下心來。
他驚奇地“咦”了聲,丹田處那拳頭大小的窟窿中竟然莫名地多了七縷白絲,比之昨日裡的更為凝實,白絲遊蕩,恰似水中蜉蝣,細細的線中好似有微光在閃動。殷麟麵上一喜,他能感受到裡頭蘊含著的精純的能量。加上昨日的那五縷白絲,現在一共有了十二縷。驚喜之餘,他竟想不通這是怎麼一回事。
難道是與剛剛楊堅來過那會兒有關?他隻記得那時候急火攻心,胸中好似有一股燒不儘的熱浪,無端的憤怒越來越洶湧,接著腦袋便猶如塞滿了漿糊,什麼都記不清了。他清醒過來時,那四個人已經離開了。殷麟蹙眉,按照那幾人諂媚的性格,怎麼可能放過自己,他們的離開與自己體內無故多出的七縷白絲又有什麼關係?
他沉下心神,試著驅動體內的白絲,想看看會發生什麼,可那幾縷絲線卻完全不受他控製,有幾縷白線在拳頭大小的真空地帶中亂竄,有幾縷線卻紋絲未動。殷麟咬咬牙,嘴邊幾不可聞地催促著,動啊,動,快動。
殷麟滿頭大汗地發出各種指令,體內的白線卻根本不聽從自己的調遣。
“你這樣可不行,這樣是無法驅動體內陰氣的。這些東西的肉體雖然已經消散很久了,但它們依舊有著一些主觀的意念,必須得抹去它的意念才能驅動它。”
一道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殷麟睜開眼,雪狼王正匍匐在自己跟前不遠處,神態有些疲倦。它的狀態似乎沒有昨日的好,身上透明的微光淡了一些。它站起身來,抖了抖身上的毛發,似在小聲地自言自語。“怪不得你會吸引到我,原來是這般原因,原來是陰體啊,陰體呐,我早該想到的。”
“陰氣?你說陰體?!”
殷麟沒有把雪狼王的話遺漏,心中似浪花翻騰起來,他站起來想撲到雪狼王身上卻撲了個空。昨夜裡,殷麟雖閉著眼在修煉,卻隱約能感受到周圍的氣息,那種包裹他的氣息與眼前雪狼王的一模一樣,雖有疑惑,卻也沒有多想。剛剛雪狼王那番話一出,心中卻是有一股無法遏止的猜測冒了出來,怎麼也壓不下去。
“你讓我修煉的那東西,我昨晚引入體內的到底是不是靈魂?!”殷麟瞪紅了眼,尖銳地喝問道。
“不,”雪狼王搖了搖它那巨大的頭顱,綠幽幽的眸子似乎在沉思,“我給你的確實是引靈入體的古籍,隻是你的身體感受不到五行之靈,自主地引入那些弱小的靈魂體罷了。”
“怎麼會這樣呢?”殷麟向後踉蹌一步,顫聲問道。
雪狼王冷哼一聲:“你問我,我問誰去。你這副軀體是怎麼造就的我無從得知,隻是邪教中一直流傳著一些關於陰體的傳聞,其中形容的和你很相似,傳說陰體是天底下至陰之物最喜歡聚攏的軀體,我能來闌迦宗找到你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在靈魂之物看來,你身體散發著旁人無法看見的光芒。”
話說到這裡,殷麟已經相信了大半了,整個人有些渾渾噩噩的,似在努力消化著這些東西。雪狼王注視著他那模樣,碧綠的瞳孔中不知道閃動著什麼光芒,一閃而過的貪婪稍瞬即逝,被它隱藏得很好。
“我是真的不能感受到五行之靈嗎?”
“陰體自然是趨近鬼魅幽魂的,五行中的金木水火土為世間靈物所喜,一是死氣,一是生氣,你如何能讓生氣進入死氣之軀呢?”雪狼王嗤笑兩聲,毫無所謂地答道,“再說,修煉之途,有成千上百種方式,吸納靈魂不過是其中一種,你有何好介懷?這些東西全都是死物,留在世間不過是心中怨念未了。”
殷麟冷冷地盯著他,一步一步地靠近:“這般說來,我也能引入你的靈魂化作我體內的陰氣,你不怕我吞了你?”
“哈哈,這我倒不擔心。你現在還吞不了我的靈魂,頂多是吞噬一些遊蕩在世間幾百年,意識消散得差不多的靈魂體。你現在太弱,但凡是新鮮的,凝實的,有形態的靈魂體,你一律無法引入體內修煉。倒不如說,你該擔心你這具軀體會不會被我占用,或者被一些強大的靈魂占用。”
殷麟與雪狼王對視片刻,默然地搖搖頭,若這隻狼有能力舍奪這副陰體,自己現在就不會完好無損地站在這裡了。
他麵上看似平靜,可心中早已掀起了驚濤駭浪。他想要變強沒錯,想要讓那些人受到報應也沒錯,可是,這不代表他能夠草草地了結那些靈魂的命運,它們雖沒有了生氣,意識卻還在,如果這般做,又和那些自詡為高高在上,視人命如草芥的人有何不同?
“我看你也不是什麼心慈手軟的人,若是你不取彆人的性命,遲早會有人,或者說有強大的靈魂來取你的命,這具身體你也用不了多久,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自己好好想想。”
說罷,一動不動地俯在地麵閉目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