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靈犀(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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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暗想:“賢王真沉得住氣。”

葉言道:“今日是我不走運,獨闖七月神宮,這才落在你手上。你若就此將我擒了,我未免心中不服。我們賭一局,要是我輸了,我任憑你處置,要是贏了,你放我走。”

葉言嘴上雖然這樣說,心裡卻認為賢王必定不會答應,沒想到賢王竟爽爽快快地道:“好。那你說賭什麼?”

葉言一愣,一時卻想不出來該賭什麼好了,支吾了半天,目光瞥見立在一側的明月,急中生智:“明月,你出題吧,這樣也顯得公平些。不然賢王還以為我會特意挑自己擅長的東西和他比呢。”

賢王道:“不錯,這樣最好。”

葉言暗喜,見明月點頭,心想明月有心要救自己,又知自己強於算法,必定會提議比算術。未料明月略一沉吟,竟說:“要知道葉姑娘武功是不如王爺的,那麼,今日就不比武,你二位一較樂藝吧。”

“樂藝?”葉言大吃一驚,但見明月眉目間頗有憂色,便知明月提出要比樂藝,定是經了一番深思熟慮的,不禁詫異:“難道賢王的算術還在我之上?”偷眼看賢王,他神色自若,此時道:“葉姑娘,你可有異議?”

葉言定了定神:“我沒有異議。隻是誰來評判輸贏呢?你若叫你的一乾教眾來評好壞,他們定然是向著你的,對我大不公平。”

賢王抬頭看了眼頭頂的滿月,天色漸晚,月光反而越發亮澄了。賢王估摸著此時已有二更,冷笑道:“莫不是要我等到明天?”

神女道:“要找人評判,倒也不難。我便知道一個好去處。”

“這深更半夜的,還能找到人不成?”

神女微笑道:“巧了。王爺難道忘了,京城樂坊裡的琴師樂手,為了使自己樂坊生意更好,常常白日裡招攬客人,夜晚閉門苦練樂藝,這會兒,定然還未歇息。最有名的樂坊‘靈犀’,裡頭的樂師,據說個個都有行雲流水之才。王爺要找人評判,到那兒去是再好不過了。”

賢王點頭:“如此甚好。”一把抓住葉言手腕,轉身又道:“神女,你帶路。明月,你也隨來。”

明月神女皆道:“是。”神女率先掠了出去,明月則跟著賢王葉言後頭。

神女輕功極佳,葉言從後頭望去,隻見她雪白的身影閃過數個巷子,人形卻看不清楚。經晚上這麼一折騰,葉言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本想撐著一口氣勉強運功,沒想到賢王一手抓著她,兩人並排疾馳,葉言隻是輕飄飄地隨著賢王,背後卻仿佛有一陣風托著,身子沒半分力氣。她忍不住側頭望了賢王一眼,見他神色從容,不緊不慢,並沒有追上神女的意思,卻始終與神女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曾失了路,不由心道:“神女的輕功已經高出我,而賢王的輕功,看似又在神女之上。這個賢王,真是奇人啊。”

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四人已到“靈犀”門前。靈犀裡頭果然燈火通明,不時有琴聲傳出,聲音嫋嫋,十分動聽。四人進門時,便看見樂坊大廳內擺了數十架七弦琴,有幾人正在彈一樣的曲子,曲調異常整齊,仿佛隻有一人在彈。其餘樂師端坐琴前,正在悉心調琴。左右壁上,掛滿了蕭笛。四麵牆角,又擺放著琵琶、柳琴、二胡等樂器。每樣樂器之上,都刻著持有者的名字。

廳中諸位樂師見這麼晚還有人來,都感詫異,不由停了彈奏。掌坊的姑娘忙迎上去,欠身道:“客官,靈犀已經打烊了,煩請幾位明日再來聽曲吧。”

明月笑道:“可是所有賓客都不接了?”

掌坊人恭道:“是。”

明月道:“那若是賢王來訪,你接還是不接呢?”

“賢王?”掌坊人聞言,登時變色,瞧見來者中立在中間的那位男子,劍眉星目,雖說麵上籠罩了一層淡淡的陰鶩之氣,卻仍不掩其非凡氣宇,已是驚為天人,再見他腰間懸一塊虎頭玉佩,袍底亦繡了白虎,頃刻嚇出了一身冷汗,忙跪下磕頭道:“小女有眼不識泰山,不知王爺大駕光臨,罪該萬死!”

眾樂師亦是大驚失色,紛紛跪下行禮,神色萬分惶恐。

賢王擺手道:“不必行禮了。”

眾人才敢起身,仍是戰戰兢兢,不知道賢王想乾什麼。

賢王將葉言拉到麵前,道:“本王今日與這位姑娘要一較樂藝,此番來靈犀,是想讓靈犀裡的諸位樂師做個評判。暫且叨擾各位聽本王和這位姑娘合奏一曲了。”

眾樂師聽罷,更是震驚,卻不敢多問,隻是一想到自己竟有幸聽到當今賢王彈奏曲子,真是天大的驚喜,心底不由得意雀躍,不可名狀。

“不過,本王此生最恨他人待事不正,此次比曲,是要請各位樂師公平評判、各抒高見的,若有人存心偏袒,本王不會輕饒。”

眾人神態甚是恭謹,忙應道:“是。”將廳中的琴飛快撤了,垂手分立在兩旁。

賢王轉向葉言道:“葉姑娘,曲子是自選呢,還是讓他人來定?是你先奏呢,還是我先?”

葉言輕哼了一聲,對掌坊人說道:“你這兒有簽嗎?若是沒有,立做幾支來,隨意寫上幾首曲名,讓我與王爺抽取。”

掌坊人見葉言是賢王帶來的人,又秀麗俊美、風姿不俗,猜想必定也是王侯之女、名門閨秀,自然不敢怠慢,立刻吩咐小廝做簽。隻一會,便有人呈上簽筒來。

葉言望著插在簽筒裡的二十來支簽,心想:“生死有命,成事在天。我就是先吹一曲,又有何妨?”於是道:“我先奏一曲。”便從簽筒中抽了一支,是《鳳凰台上憶吹簫》。掌坊人問道:“姑娘可要譜?”

“不必了。”葉言從腰間抽出碧蕭,細細用袖口擦拭了,閉目凝神了片刻,這才將蕭舉起,輕輕移到唇邊。簫聲緩起。

葉言才剛剛吹了幾句,兩側的樂師已愣了神。

賢王早先已聽過葉言簫聲,雖不至於太過吃驚,但暗想葉言蕭藝竟又是精進,忍不住也屏息靜聽。

《鳳凰台上憶吹簫》講的本是蕭史與弄玉吹簫引鳳的佳事,曲子本意是為了歌頌這對神仙眷侶,當時世人多以歡樂的曲調來奏。隻是葉言心中掛念葉白,又想比曲是贏是輸尚未定數,若是輸了,被賢王捉到七月神宮中,不免又要拖累莫滄雪他們,不由惆悵。腦子裡源源不斷浮現的竟非姻緣佳話,而是李清照所作的那首《鳳凰台上憶吹簫.?香冷金猊》,反而越吹越是悲戚,心中念道:“生怕離懷彆苦,多少事,欲說還休。”一句時,曲調急轉直下,竟如天降冷雨,霜凍草木,滿室寂靜。

廳中聽曲的女子,竟皆潸然淚下。明月也未曾料到葉言蕭藝如此高絕,先是震驚萬分,後來漸漸聽下來,亦被觸動往事,忍不住側過頭看了神女一眼。神女凝目望著葉言,不知在想些什麼,眼中微亮,似有淚光。賢王斜倚牆邊,自“生怕離懷彆苦,多少事,欲說還休”一句起,便已微微出神,聽到“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之時,臉色竟露出大痛之色。

葉言看到賢王神情,心道:“看來,縱是桀驁如賢王者,也有傷懷之事。”心底不禁感慨歎息。簫聲漸漸低了,細若杏花濕雨,靜謐之中,又有另一番蕭索之意。

葉言以“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一句收束全曲時,仍餘音嫋嫋,眾人久未回神。

葉言輕聲道:“王爺,該你了。”

“葉姑娘真是吹得一口好蕭。”賢王道,轉向掌坊人,“靈犀之中,可有好琴借本王一用?”

掌坊人這才回過神來,忙道:“有的,王爺稍候。”折身進裡廳橫抱了一架七弦琴出來,此琴乃是上好的沉香所製,隱隱中還帶幽香,便連琴弦,亦是由汗血寶馬的馬尾細致編成。因琴名貴,在靈犀之中,縱然是琴藝超群之人,也極少用它。賢王對這七弦琴甚是滿意,盤膝坐在琴前,調好弦後,也從簽筒中抽了一支簽。

他的曲子竟是《秦風?無衣》。賢王一看見這四個字,登時變色。

掌坊人不知緣故,見賢王臉色難看之極,隻道是簽出了什麼差錯,嚇得大氣也不敢出。

葉言自然知道《秦風.?無衣》是什麼曲子,於是道:“王爺,你還是另抽一曲吧,這首可不做數。”

賢王抬頭看了葉言一眼,心想:“看來她什麼都知道了。”冷笑道:“本王豈是出爾反爾之人?什麼曲子,我都彈得。”便將雙手放在琴弦之上,待心情漸漸平複,撥弦啟聲。

賢王彈了數句,始終麵無表情。在場的樂師心中俱想:“賢王琴技雖是熟稔高絕,但感情上卻是差的遠了,這樣的戰曲,怎麼彈得毫無起伏?”

神女靜靜看著,心中淡淡失望,想道:“看來雲崖真的將那些在大漠中的日子忘得一乾二淨了。”

葉言靜聽了一陣,心裡暗暗想道:“賢王一首曲子已彈了半首,這樣下去,他絕計會輸給我。奇了,他曾是名動天下的雲崖將軍,馳騁沙場、屢建戰功,為何他彈戰曲,會如此平淡無味呢?我這樣不明不白贏了,又有什麼意思?”當下凝視了賢王半晌,突然取蕭又吹起來。

眾人陡然聽見簫聲,都嚇了一跳。賢王撥弦的手微微一頓,不由抬頭去看葉言。葉言不理眾人,十指翻飛,雖未吹什麼曲子,但簫聲亢越激昂,節奏飛快,好似在吹破陣曲一般。賢王一陣心煩意亂,腦中頻頻閃過當年大漠飛馬之景,簫聲轉急時,耳邊竟還有了金戈鐵馬之聲。

賢王被簫聲一帶,數次想要穩住心神,雙手卻不自覺越彈越是急促,想起數年前寒沙之戰,岐國與曾屢敗於祁國的嶼國聯手向祁國發兵,軍士數目為祁軍兩倍之多,援軍遲遲不到,大軍壓城之時,自己與眾軍士歃血為盟,決意背水一戰,誓同死同歸。當日黃沙漫天、血流成河,祁軍抱了必死之心上陣,因此英勇非常、所向披靡。這一戰持續了兩日兩夜,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祁軍死傷慘重,卻是勝了。

第二日黃昏,戰場上消匿了金戈之聲,放眼望去,沙場上屍橫遍地,一片黃沙漫漫。雲崖左手提了兩國將領的頭顱,策馬回軍營。剩餘的軍士尾隨雲崖,雖負傷不輕,卻個個興高采烈、英姿勃發。這樣以少勝多的戰役,在當年幾乎傳為神話。三十幾人在大漠餘暉中疾馳而過,錚錚鐵騎之聲今日仍如在耳傍。

葉言望著賢王,見他眉間陰鶩竟化成了一股英氣,心想:“想必他當年身為雲崖將軍之時,一定十分矯勇善戰吧?”殊不知,賢王此時心中所想的當年之景,後來被畫師畫了下來,正是明月屋中掛著的那幅。葉言早已見過。

這是賢王琴聲曲調已轉,變得異常抑揚頓挫。葉言情不自禁收了蕭,隻聽賢王一人琴聲在廳中激蕩。琴聲驟起時,像是千萬俠客橫劍怒吼。眾人聽著,隻覺得一股熱血於胸前直往上湧,幾乎要站不穩腳跟。

葉言轉頭去看明月神女時,見他二人都熱淚盈眶,不由暗暗心驚。

《秦風》一曲已到末尾,但賢王卻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他思憶往昔,竟是忘了膝間有琴。一曲終了,賢王仍是彈琴,但琴調漸緩,已無鏗鏘之意,反而露出悲涼的光景來。葉言見賢王神色,不知他想到了些什麼,臉上竟有大悲之色。再聽琴聲,哀哀欲絕,如同素衣送葬,更是震驚。

席間有人想起已故的親人,忍不住痛哭出聲。神女臉頰早已緩緩流下淚來,明月隻是歎息,賢王續彈,曲調竟又變了。他雙手在七根弦上疾速撥動,快得隻能看見手影,霎時琴聲大作,音調十分淩厲。

葉言駭然,見賢王滿臉殺氣,琴聲如鋒刃般激射而出,不由從心底生出一股寒意來。

短短幾個曲段,賢王已換了數個琴調,琴聲初時激昂,繼而淒涼,一瞬又變得狠絕異常,琴中夾帶的感情,由喜轉悲,再由悲轉恨,葉言聽了,大為動容:“賢王到底經曆了什麼?能彈出這樣的曲子!”

賢王曲中殺意太烈,廳中許多人竟都被琴聲所懾,心裡畏懼,感到雙腿發軟,幾欲癱倒。

神女秀眉緊蹙,見狀不由叫了聲:“王爺!”

賢王一凜,突然回過神來,隻聽錚然一聲脆響,指間第五根琴弦應聲而斷。琴聲驟停。

方才琴聲太過急促,壓得葉言胸悶氣短,胸口發痛,感到全身血液似乎都凝結了,琴聲一歇,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再看眾人,都是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

賢王將琴擱下,恍若不覺,恢複了往日神色,起身道:“本王府上有上好的琴弦,改日本王差人給你送一根來,你再把它接上。”

掌坊人扶著牆站起來,顯然剛才大受震動,連說“謝王爺恩典”時,聲音都是顫抖的。

賢王道:“怎麼樣?有了勝負嗎?”

掌坊人跪下,平靜了一會才道:“王爺,‘靈犀’自以為京城第一樂坊,坊內樂師無不自詡琴藝冠絕,沒想到今日有幸聽王爺與這位姑娘奏曲,才知道何為真正的蕭、真正的琴。請王爺恕罪,樂師們難斷王爺與姑娘勝負。”眾樂師紛紛下跪,齊聲道:“小人自慚形穢,不敢論斷!”

賢王轉向葉言:“即是這樣,葉姑娘覺得如何是好?”

葉言隔了良久,才緩緩道:“是我輸了。”

賢王微微一驚:“哦?何出此言?”

葉言歎了口氣道:“單論技巧,我並不遜於你。但論起曲中變化、用情至深,我卻不如你。王爺,想必你是經曆了許多痛苦之事,才會彈出這樣的曲子。葉言閱曆不足,無法真正寄情於蕭中,甘拜下風。”

明月急道:“葉言,你……”但賢王一道冷冰冰的目光射過來,便不好再說下去,神色焦灼不已。

神女側目望著幾人,心道:“我與明月相識多年,還未見他如此焦急過。也不知他與葉言是如何結識的,葉言對他這般重要?”

賢王眯了眯眼,冷笑道:“你若服輸最好了。”說著,上前幾步,一把將葉言拉住時,卻感葉言身體忽然猛地一顫,仿佛極是痛苦,不由吃驚。

葉言認輸的時候,已經感到肩上傷口作痛,此番被賢王用力扣住手腕,更是牽動了傷口,肩上竟然大痛起來,一張臉頓時發白,冷汗涔涔而下。

神女留意到葉言神色變化,正自驚詫,忽見一道血從葉言肩上流了下來,暗叫不好,幾步掠上點了葉言肩上的穴道,將血流之勢穩住。

“怎麼回事?”賢王皺眉道。

“她事先定是受了傷,想是傷口裂開了。”

葉言強自忍住疼痛,咬牙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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