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02家教(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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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傑接受改造的地方,並沒有王向東想象中的森嚴恐怖,看樣子,好象就是一個破農場,周圍圈了牆,拉上鐵蒺藜網,要不是門口的崗樓上站著個背長槍的武警,一時還真猜不準這裡是什麼地方。

接見室很破,幾個大長凳子坐上去吱噶亂響,勞教人員從一扇門裡陸續地往裡走,神頭鬼臉什麼模樣的都有。豐子傑從門外進來時,眼珠子直冒賊光,很快就找到自己人了,急步走過來,一路無聲地笑著。

“瘦了。”王向東說。

豐娘摸了把兒子的臉,說︰“比上次還有了點兒血色呢。唉,都怪咱家沒硬磕的關係,要不你也受不了這罪啊。”這話王向東不愛聽,好象在責怪他沒有跟豐子傑一起來勞教似的。

“乾什麼活啊,累不累?”王向東問。

豐子傑看看遠處的管教,咧嘴道︰“種地,卸車皮,媽的卸車皮才不是人乾的活!拿我們當牲口使啊。”先讓王向東看了手上的繭子,揭露自己受到了何等迫害,然後又弓了弓胳膊,炫耀道︰“不是瘦了,是變成肌肉了,骨頭縫裡全是力量啊。”

王向東苦笑著說︰“這叫有一失必有一得啊。”

豐娘看他倆說著說著就不知醜俊了,趕緊拉開懷,掏出一個飯盒道︰“餃子,羊肉的,還熱乎的呢,快吃幾個。”

豐子傑說先放那吧,叫狗子看見又該挨罵了,您怎麼不長記性?

豐娘的淚就下來了,說我還不是心疼你?你這一進來……豐子傑說您又來了,年底不就出去了嗎?您先歇著,我跟老三聊聊。

豐子傑說︰“甭擔心,咱哥們兒在裡麵也吃不了虧,將來到外麵更牛!你看旮旯那胖子了嗎?以前跟韓三一塊兒混的,還有幾個新交上的朋友,都夠意思,在裡麵互相照應得緊著呢,真正受罪的是那些沒親沒顧沒能量的鳥屁,嘿嘿。”

王向東說那就好,恍惚間居然有些羨慕。

說了些自己的情況,除了入團的事泡湯了,其他還算順利,然後笑道︰“以前跟咱一塊兒玩的,擅長打彈弓子那個李愛國不是參軍了嗎?”豐子傑說咋了?復員了?

“沒有,來了信!上了前線了,說已經跟越南鬼子開上火了,咱那學校還組織少先隊員給李愛國寄了信,那小子還回信鼓勵同學們好好學習文化知識呢。”

“就他?還鼓勵人家?臉叫越南人給打掉了吧。”

豐娘插嘴說︰“你們一幫孩子,就一個李愛國出息的。”王向東說傻大羅也不錯啊,都技術員了,還老發大獎狀呢,一張比一張大,就是不給長工資。豐子傑就笑,突然問︰“那個米彩兒有消息嗎?”

“死了吧。”

“死了?”

“就值當是死了吧,左右是見不著人影了。”

豐子傑嘿嘿一樂,說其實你跟她還真不般配,那時候是講究成分,叫你給鑽了空子,要放現在,那小丫頭還真不準拿正眼夾你。王向東說現在就是她哭著喊著要回到我懷抱來,我還真不稀罕了——對了,差點忘事——秦得利還給你捎了50塊錢呢,他忙,看攤兒呢,讓我給你帶個好兒。

豐子傑鬼祟地把現金急塞進口袋,緩了口氣道︰“你們是不是挺恨我的?”

“哪的話?”

“其實我才冤枉。先是那假舅子把我撂了,進去以後那老警察一通唬,說那倆人也抓來了,就看你們仨誰態度好了,至少得拘留倆。我也有點兒蒙了啊,叫他三繞兩繞……”

王向東不讓他說了︰“誰也不怨,就怨咱沒經驗。”

“沒錯,就是沒經驗,太嫩!”豐子傑一拍大腿,深以為然。豐娘在旁不屑道︰“行啦你們兩個毛孩子,經驗再豐富你能豐富得過政府去?以後都給我蔫噶地上班過日子,我可跟你們揪不起這個心。”

一聲哨子響,接見時間結束了,大家互道珍重,怏怏地分手各奔東西。

王向東先騎車送豐娘回了家,又趕緊去虹橋市場跟秦得利忙買賣去了。見了麵,先說了接見豐子傑的情況,著重學了學豐子傑上了警察圈套的細節,秦得利也不象很在意的,說不管怎麼說,豐子傑的牙口也不算硬,可能還是缺乏鍛煉,聽這話,仿佛他是個身經百戰威武不屈的真流氓一般。

王向東也不願自己的朋友沒麵子,聽秦得利言來語往的太牛氣,就說︰“誰也甭說誰能蹦多高跳多遠,時間長著呢,河裡沒魚事(市)兒上見吧。”那意思︰你秦得利也甭跟我紅口白牙吹泡泡,真遇見事,你還不一定比豐子傑如何呢。

兩個人正半真半假鬥著嘴,一隻大腳突然落在王向東的雜亂攤上,踩得一堆襪子突突亂顫。秦得利一個激靈就蹦了起來︰“喝!哪個老不死——哎呦王師傅啊!”

猛一抬頭,王向東這一驚可比秦得利受的刺激大多了,愣著眼居然說不出話來。麵前站的正是王老成。

甭問,準是豐子傑的老娘在勞教所聽見他和豐子傑的談話,知道了他在跳蚤市場練攤兒的事,回去抓緊跟王老成他們匯報了。王向東心裡一陣兒抓瞎,隻想︰完了。

王老成威嚴地說;“起來,跟我回家!”

秦得利賠笑道︰“王師傅,禮拜日忙,我叫老三給我幫個小忙。”王向東省過神來,也趕緊否認這是自己的攤子。王老成喝道︰“你們少跟我演雙簧!剛消停兩天你又跑這裡折騰來了!你看看,這裡都是什麼人?有正兒八經的職工做小買賣的嗎?”

王向東嘟囔道︰“做小買賣咋了,中央允許的。”

王老成剛要發火,秦得利趕緊推王向東︰“彆跟老爺子頂嘴。中央允許的咋了?中央允許的咱也不乾,工人階級能混同於我們這些無業遊民嗎?回家回家,跟老爺子回家。”

王向東窩了滿腔的怨氣,推起自行車跟在王老成後麵向外走,一邊回頭看,指了指貨攤兒,秦得利揮揮手︰“有我呢。”

一路上,爺倆都悶著口不說話,各生各的氣。

快到家門時,突然後麵有人喊︰“王向東!”

是何遷。何遷穿得挺乾淨,騎了輛沒有大梁的舊“二六”車,瞅著就不象個爺們兒,不過麵相倒挺喜興,象剛當了新郎官的。

“乾啥?”王向東正悶得難受,說出話來也沒好味兒。

何遷多少有些尷尬,說︰“沒事兒,好久不見了啊。”

“你乾啥呢?上班了沒?”

“就算上了吧,給韓老師代課呢,他得了癌了。”何遷說的韓老師,就是當初說毛主席也會犯錯誤,結果被何遷舉報挨了批鬥的那位。

王老成也停下來︰“咋?韓老師得癌癥了?真是好人沒好死,什麼世道!”

王向東卻笑道︰“就你還教書?行嗎?彆糟踐人家孩子了。”

“就你行!”王老成喝道。何遷倒不在意,笑道;“我也感覺自己有差距,這不每天都去上夜校嘛,咱上學時候都沒好好學,現在真後悔了。”

“有前途,好好學吧,沒準你還是科學家的苗子呢。”王向東說。何遷聽出他在損自己,隻是笑,然後客氣兩句,先走了。

王老成說︰“你瞧瞧人家,一個個都知道上進,你倒好!”王向東懊惱地望一眼何遷消瘦的背影,哼了一聲,腿一支,騎上車先奔了家門。

進了屋,王老成就露出了凶相。林芷惠也抱怨王向東不叫大人省心。王向東壓不住了,終於說︰“我都多大了?還沒點人身自由怎麼著?”

“屁自由!養不教、父之過,就是將來結了婚,你有離譜的事兒,我照樣管你!你要不服,你早生五十年給我當老子去呀!”

林芷惠說老成你又說那沒邊兒的,又轉向王向東說︰“你爸我們就是不想讓你跟那個秦得利來往,社會多復雜,近墨者黑啊。”

“沒錯,跟什麼人學什麼人,跟王二奶奶跳大神兒,跟秦得利能學出好來嗎?你看看人家羅小二,從小鼻涕拉撒的,現在整天得獎狀;再看看剛才那何遷,都當上人民教師了,你還有臉挖苦人家?就你好!再不管你,你還要瘋呢!”

“我知道什麼好什麼壞。”

王老成跳起腳來︰“我就知道你不服氣!你想讓老王家敗在你這一輩兒咋著?”

“我沒那麼大力量。”

“少貧嘴!給你規定啊,以後下了班就回家,鑽研鑽研技術,看看書,思想上也多跟人家陳永紅交流交流,人家比你進步!還有那個秦得利,從今以後就絕交了,就是小傑子出來以後,你也少跟他來往,都不是什麼好油,以前的教訓還不夠嗎?”

林芷惠見王向東氣哼哼不言語,就順著王老成的話說;“三兒啊,最近小陳跟你常見麵不?”

王向東望著窗戶,沒好氣兒地說︰“沒怎麼見。”

“咋了,鬨彆扭了?”

“沒有,都忙唄。”

王老成還在發揮著餘怒︰“人家忙是有正事,你忙個啥?就忙著賣褲頭搖資本主義小尾巴?”

王向東皺緊了眉頭道︰“沒告訴您那是中央允許的嗎?”

“放屁!中央把文件發你手裡了?甭跟我拽文,黨的政策我吃的比你透!你能跟秦得利那種人比嗎?他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你可是國家正式職工,哪能務正業往那種地方紮?你知道什麼時候刷拉又下來什麼文件?到時候整得你連屁都沒地方放就老實了!”

林芷惠趕緊兩頭勸︰“他爸,孩子還年輕,不懂事兒,知錯能改就成,以後咱多給他把著點兒大方向就成了——三兒你也是,有什麼事多跟家裡念叨念叨,家裡還能害你?彆跟社會上那些人胡混,在廠子裡也要看清好賴人,彆跟你爸那麼傻實誠,最後叫人賣了都不知道。”

王老成說我叫誰賣啦?

你算算你這個月替彆人值了多少班?到時候加班費卻劃到那些人頭上去。你這還不是叫人給賣了?

哼,這事還叫個事?吃虧是福。再說了,加個班又累不死我,那麼多力氣留著有什麼用?好人什麼時候都有好報,你忘了文革時候人家為什麼不好意思朝死裡鬥你了?還不是因為……

林芷惠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瞧,正說著三兒的事呢,怎麼倒弄得咱倆鬥起嘴來了?”王老成也笑起來,轉頭又對王向東的後背道︰“你小子要有你爸一半的素質就成了。”

王向東賭氣道︰“十年河東十年河西,老黃歷跟不上新社會了,將來我不一定比您差。”

王老成可能沒料到兒子冒出這幾句來,突然打個愣,恨恨地點頭道︰“行,我看著你呢,隻要我不死,到時候我上祖宗墳前放鞭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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