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的歌聲,美婦的琴音,丫環的樂器伴奏,絕美的搭配實在無法讓聽者不沉醉。再加上古城、海景,甚至最後隱約出現的帆影,整體安排實在太讓觀者深陷其中,久久才能回過神來。
隻是,回過神來,城隍、美婦等等早已不見蹤跡,海景帆影更似在夢中。古城倒是還在眼前的圍牆裡,隻是與印象中的方才相比,未免也太破舊了,簡直就像是個古蹟……
「本來就是古蹟。」
方巧柔一愣,看向忽然開口的綾罌。
「彆跟我說,妳這個台南人還不知道這座名樓。」綾罌不見半分情緒,神色卻是相當複雜,看來雖已能開口調侃,卻尚未完全平復:「普羅民遮城、承天府衙門……」
方巧柔一愣,一個答案便下意識地衝口而出:「赤崁樓!」
綾罌點個頭。
方巧柔徹底傻眼,好一會兒才爆出一句話:「我們怎麼走到這裡來!」
「這就讓妳感到驚訝了嗎?」綾罌冷冷指向方巧柔的手錶:「妳看,現在幾點幾分了?」
「六點整。」
剛說出答案後,方巧柔還沒感到什麼問題,但呆了一下下,很快地更加驚訝地看向綾罌:「六點?這怎麼可能!我們不是晚上七點才到城隍廟嗎?」
綾罌不語,但不是無話可說,而是事實真的毋庸贅述。
「有這麼久嗎……」這樣的話,平時隻用在洗澡時、打電腦時、出門前換衣服時被媽媽碎碎念,沒想到辦正事時,竟也有嫌快的時候。
「路觀圖呢?」綾罌淡淡地說:「確定目標後邊走邊講。」
方巧柔連忙打開信紙,隻見雖然概略,但畫的分明,注的清楚,就是高雄左營半屏山。不過,上頭還註記了好一些文字,有天乾,有地支,有卦名,實在有看沒有懂。
「知道是哪座山就夠了,護山大陣我來。」綾罌轉身,便向車站走去。
一路上,方巧柔不斷發現到一些奇怪之處。雖然在綾罌的口中紛紛獲得清楚的解釋,但越是清楚,越使方巧柔大感不可思議,竟是半信半疑了起來。
例如,明明一夜不睡,現在卻很有精神,好像才剛睡飽一樣。對此,綾罌指出城隍招待的咖啡非同小可,提神能力遠遠超越人間任何品種。當然,如此神效還是有副作用的,就是百年之內不能再喝第二次,否則昏迷十幾天。方巧柔倒是很樂觀,城隍大人日理萬機,哪那麼容易又見到了。
例如,回過神來,人已在赤崁樓外,雖然經過的路人很少,但好像沒有人覺得奇怪一樣。對此,綾罌答得更快,因為這根本就跟他的手法一樣,讓視線範圍內的目擊者多出了一段記憶,就是方巧柔、綾罌本來就站在那,一副等人似的記憶。當然,行人根本不認識兩位,對於不認識的路人隻會用短期記憶,而不會用長期記憶,所以這個手法也不會留下後遺症,很快就沒留下痕跡了。
又例如,到早餐店買早餐時,方巧柔赫然發現很難接受肉食的味道,害她隻能點素食餐點。對此,綾罌指出城隍後來招待的茶也很有玄機,效果是讓飲用者對肉食產生嚴重厭食症症狀。當然,如此神效並非沒有期限,但是……
「三個月!」火車上,手上燒餅差點掉落,方巧柔的驚呼引來其他乘客的注目禮,隻好硬著頭皮地低調快速走過。
綾罌麵無表情,一副很認份地啃著自己的燒餅。
「這……城隍大人是想打造出第二位與第三位孔子嗎?」方巧柔苦笑著,然而眼看著另一位沒有共鳴,不禁問道:「你怎麼那麼認份?」
「還能吃就不錯了,我還曾經數甲子沒得吃咧……」
「好吧……」方巧柔也隻好認份地啃著,一邊問道:「對了,為什麼……從赤崁樓的時候,你的表情就怪怪的?」
「怪?」綾罌咧開嘴,笑得比哭還難看:「有嗎?」
「有。」方巧柔點頭,還點得很大力。
綾罌放下燒餅,喝了口豆漿,好一會兒才說:「妳可知道城隍的來歷?」
「怎麼,你知道?」方巧柔還真很有些好奇。
「……算了,他不說,我也不好說破。」綾罌輕敲著桌麵:「總之,他回答問題的方式,妳也該感受到了,他的神力之強,實在是不可思議。」
雖然不知道綾罌為什麼提起這點,但是方巧柔也很認同地點頭。
「妳完全沒聽懂我的意思。」綾罌輕輕指著自己:「要明白,雖然我為了來到這個世界,被壓製境界,封印了絕大多數的力量,但是憑我的魔力,理論上在這個世界也算得上是絕頂了。」
雖然半信半疑,但眼看著對方連招牌的邪笑都笑不出來,方巧柔選擇了邊吃邊聽,以及暫時相信。
「但是,他可以輕易把妳我帶出他所打造的世界,這可遠比我把妳帶進他的世界來得困難多了,畢竟我帶妳一個凡夫俗子簡單,他可不隻帶妳一個,連我也是說轉移就轉移。」綾罌益發嚴肅了起來:「接著,他又能在我們麵前,將他所打造的世界『覆蓋』住這個現實世界,重現台江內海的景象,彆說妳看不出那是幻影,連我也完全看不出手法與破綻!」
聽到這,方巧柔也意識到綾罌如此失態的原因了。
「更重要的是,妳可曉得他所選擇的歌曲是出自哪裡?」
針對綾罌這個問題,方巧柔一愣:「那不是他自創,或古代的曲子嗎?」
綾罌拍額,隻好從口袋中取出收音機似的東西,接上耳機。
方巧柔一看,真是差點無語:「這麼老派啊。」
「看清楚,記憶卡,這可以聽MP3的。」綾罌瞪了方巧柔一眼,選了選曲目後,把耳機遞給她。
方巧柔一掛上耳機,竟是昨夜聆聽的那首琴曲,不禁看向綾罌。
「不用覺得奇怪,怎麼好像沒有昨天那麼感動了。」綾罌寒聲地說:「昨夜聽的,是城隍的夫人領班演奏,再由城隍本尊親自詮釋,自然不是人力可及。但更要命的是,他竟然知道在我的理解下,他的印象曲就是這首!」
「什麼意思?」方巧柔取下耳機。
「這台播放器有兩種模式,第一種就是原本的樣子,在人間該有的都有,不該有的都沒有。第二種,就是當值得被我注意的存在出現時,播放器就會感應到對方的性格、氣質,按照我的理解,播放符合該氣質的歌曲。因為我最喜歡的電視節目是布袋戲,所以播放器中放的所有音樂都是布袋戲配樂。」綾罌將播放器收了起來:「畢竟不是要鬨事,用不著會談前就用播放器探測對方,所以昨天我把它關機。沒想到,他什麼歌不好選,偏偏選這首!」
「哦……」方巧柔感覺腦筋有點打結:「反正,就是你這台播放器能探測對方的特色,自動挑出符合特色的歌?」
綾罌點點頭。
「那你怎麼知道城隍大人在你的播放器中該用哪一首歌?」
「播放器的功能來自我的理解,它行,我就行。」
「喔……所以你覺得連你關機的播放器,都在城隍大人的掌握中?」
「希望不是,但很遺憾。」
「會不會是巧合啊?」方巧柔不禁提出疑問:「要不然,他跟你一樣愛看布袋戲啊?」
「……等妳知道他的來歷後,妳就不會覺得是巧合。」綾罌輕嘆口氣後,似是因為發洩不少苦悶,微笑中少了大半苦澀:「至於他也愛看嘛……如果不是他的神力掌握了我的魔器,那就是他的智慧掌握了我的性格,用最猝不及防但我平時最喜歡的方式,給出他最誠摯的答案。」
雖然大致了解了怎麼回事,但方巧柔還是覺得沒什麼,隨意推敲:「你是因為覺得事情發展超出你的掌控,所以才這麼悶悶不樂?」
「……妳沒有過這樣的經驗嗎?」綾罌啃著燒餅。
「很多時候,事情本來就出乎我的掌控啊。」方巧柔攤手。
綾罌一愣,搖搖頭,沒再說什麼。
一路上無礙,從新左營站出來,也才七點半而已。
綾罌戴上耳機,老僧入定萬事不關心的模樣,在前頭走著。不過,後頭細心的方巧柔注意到,氣氛不再那麼凝滯,大概綾罌已經心情平復許多。
兩位腳程不算太慢,不過綾罌把那路觀圖看了看,掐指算了好一會兒,都快八點整了,才帶著方巧柔來到半屏山登山步道口。
正當方巧柔東張西望,綾罌忽然沉喝一聲,左腳似輕實重地向前一跺,周遭景色驟變,原本都市中的被喧囂包圍的寧靜,竟成了隻有寧靜,而無喧囂!
環視周遭,白茫茫的濃霧罩住,完全不見後路與兩旁,隻微微見到前頭的石階盤旋而上,不知究竟通往雲霧中的何處。
「咦?」
綾罌回頭,倒是有點意外肉眼凡胎的方巧柔竟先發現到些什麼似的。
「半屏山不是原木棧道嗎?怎麼變成石頭路了。」
綾罌一整個差點無言:「妳就隻注意到這種表象嗎?」
「這是假的?」方巧柔不解,輕跺幾腳:「不像啊。」
「石階自然不是假的。」綾罌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但妳就不能長進一點,發現這裡與人類世界有何不同嗎?」
「霧茫茫的一片,是叫我看什麼?」
「……罷了,看不出來,用聽的吧。」
綾罌取下耳機,想了想乾脆把耳機拔出,調整音量,重新播放,便是一陣鐘聲,一陣莫名背景低音,一陣溫潤但尖銳的笛聲,一陣凜冽但渾厚的簫聲,以及某種漸漸浮現的呢喃聲,朦朦朧朧,似咒似語,連綿不絕。
猛一聽,此曲分明是從甚高甚遠之處傳來,毫無疑問;但細一聽,卻更像是從腦海中浮現出來,但又不知此段記憶從何而來,又從何忘懷,使聽者莫名產生沉重無比的哀傷,既似了無生氣的曉景,又像了無死氣的昏景,一切都是那麼地矛盾,卻又和諧無比。
接著,一陣陣沙鈴的麻擦聲,一陣陣竹節的敲擊聲,點點滴滴,似在引人前進。每一步都走得下去,但是艱難,越來越艱難。
接著,一陣陣鼓聲,敲得人心沉悶難受,呼吸回不到最舒適的頻率。
接著,一陣陣琵琶聲,彈得聽者驚心,不知自身究竟在人間,還是邁向黃泉的死路上。
接著,竟是一陣逼人的嗩吶。說是突兀,感覺前麵的曲調早有鋪陳,一切都隻是順理成章;但是要說自然,明明曉得後來該有一番強烈的變化,在聽到嗩吶聲後仍是大感錯愕,似悟非悟,似懺非懺,茫茫然如有所失,又若有所得。
最後,嗩吶聲、琵琶聲、鼓聲、背景低音皆退,隻有笛、簫、沙鈴、竹節與呢喃陪著鐘聲,走到最後。
「這首曲子……」聽罷,方巧柔搖搖頭:「不好聽。」
「為何?」收回播放器,綾罌似乎知道答案,但還是問了。
「太沉重,讓人開心不起來啊。」方巧柔直覺地說。
「哈哈哈……」綾罌笑聲不邪不魅,隻是冷淡。
「這裡真的是道門中人的修練場所嗎?」方巧柔皺了眉頭。
「不像嗎?」綾罌冷眉一挑。
「未免也太悲觀了吧。」
「那妳以為呢?」綾罌踏上石階:「道門中人的音樂,就該如世俗中人印象中的仙樂飄飄嗎?」
「難道不是嗎?」方巧柔才剛踏上石階,因愕然而停步。
「哼,人間若是仙境,道者心境自然會讓我的播放器選擇輕飄飄的、縹緲無蹤的樂曲。」綾罌兀自登階,笑得很冷,冷中帶邪:「可惜,現實是殘酷的,人間對道者而言,是歸宿,也不是歸宿。」
「什麼意思?」方巧柔繼續登階,心境就像周遭的茫茫白霧。
「妳也去過大天後宮,見過四海龍王,那裡是媽祖的『道場』。道場雖然自成一個時空,但終究不離人間。隻要信眾之心凝聚在那,道場就會在,就會宛如仙境,信眾之心渙散四方,道場就會破敗,隻看神人之間誰先徹底退場。」
回頭一瞥,確認方巧柔沒有跟丟後,綾罌繼續邊走邊說:「至於城隍廟,不錯,跟天後宮一樣是人類所蓋的建築,也同樣有著一個與人間交錯的時空,但是城隍親手開闢的時空,卻是一個小世界。那個『世界』,雖與人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但其根本卻不在於人間,而在於城隍的心願!願在,世界在;願亡,世界滅。」
如此解說,除了使方巧柔感慨神靈救世的苦心,更起了疑竇:「那這裡是道場,還是世界?」
「這裡啊……是『道場』。」眼看著方巧柔若有所悟,綾罌卻搖搖頭:「不是妳想的那麼簡單。這個道場,由數十代道門宗師虔心打造,數十代此門道者的信念歸宿。然而,看得出來,此宗門深知人間有無數劫難,卻硬是想在人間打造出一個仙境,甚至想把整個人間轉換成仙境,這番使故鄉成仙鄉,根源與目標融合的心願,已經使這裡具備世界的法則。妳也算是看了不少小說,用妳聽得懂的話來形容,這裡算是個『準世界』。」
綾罌說得淡然,方巧柔卻聽得愕然,久久才五味雜陳,不知該是驚訝,是同情,還是嘆服。
人間,竟然是在人間!
如此道者,如此宗門,如此道場,甚至說,如此世界……
行行復行行,年輕人體力充沛,走了不知多久與多遠。不知多久,是因為手錶定格在步道口前。不知多遠,是霧茫茫的視野,缺乏參照。
就在綾罌看著路觀圖,正盤算著下一段路時,忽然雷聲狂作,簡直整座山頭都快被一舉轟碎!
方巧柔雖然平時不怕打雷,可是此時也嚇得閉目慘叫,無法抵禦的恐懼感比泉水湧得還快,連忙抓住綾罌的衣角。
綾罌抬頭,利眼直欲望穿白霧,然而隻覺一陣心悸,連忙右手一揮,左掌拍出,說時遲那時快,身後的方巧柔還隻是有點驚嚇,眼前的左掌卻冒煙了!
方巧柔稍稍放鬆有點扭曲的五官,睜開雙眼,卻見自身與綾罌被不知幾道的紫色電弧圍繞住,幸好隱隱被一口無色大鐘擋在外頭。但是,綾罌的左掌掌心處卻焦黑一片,冒著白煙,甚是嚇人。
不等方巧柔緊張詢問,綾罌收回左手,右手劍指向前遙指,罵了開來:「有護山大陣便怎的?很了不起啊?不見外客也罷,至於這般傷人嗎?」
說來也奇,眼前隻是白霧一片,不見任何人影,卻遠遠傳來男童笑聲:「你是人嗎?怎麼說傷人?」
不一會兒,換成一陣少年嗓音:「區區小魔闖我山門,不退反進,念在上蒼有好生之德,借天雷略施小懲,還不速退?」
若在平時,一個半大不大的少年說著這樣半白半文的話,方巧柔估計會笑了起來。但是現在,隻能躲在綾罌身後的她,哪裡覺得男童或少年可愛?
「不知好歹的小娃兒!」綾罌氣極反笑,邪氣凜然,收劍指而作印:「我到哪個神靈的道場、世界,縱使不是親自迎接,至少也好禮請我進門上座,你這破宗門好大的架子,半點麵子不給就算了,還敢跟我叫陣!」
不等對方回應,手印打出,一陣黑影打入眼前白霧,竟將白霧硬生生地逼退數裡遠近,顯現出石階景致。
隻見眼前石階盤旋高聳的山道而上,鬆柏掩蔭,果真很有幾分仙氣。半空上金芒成網,還糾纏著紫色電弧,似是術法,又似是法寶,雖不蔽日遮雲,但看不到儘頭,範圍大得嚇人。
「哦,怎麼破了一層?師兄,這……」男童的聲音有點慌張。
「哼!吾門大陣奧妙,豈是區區小魔能夠看透!」
少年之聲傲然,然而更囂張的是半空金網上的紫電大作,如箭雨殺下,硬是將綾罌的四方八麵封死,相準天靈蓋的數道電弧更毫不客氣,根本是要致綾罌於死地!
若在他時,方巧柔親眼看到這種小說中才出現的鬥法場麵,除了感嘆人類世界的當今3D技術還有待加強,不夠活靈活現,便是大感過癮,開足眼界。但是此時,天曉得那口無色大鐘能不能撐得下去,就是撐住了又能撐多久?彆說什麼生死關頭,光是綾罌左掌的焦黑,就夠讓方巧柔想像慘狀了!
綾罌倒是放聲狂笑,笑得狠戾,左腳狠狠一跺,整個地麵產生震動,半空金網動盪不安,本已欺身的紫色電弧瞬間湮滅,渾似不曾出現一般。
不等方巧柔歡呼,半空大網金芒大作,向下一墜,似欲將兩位直接困住,怎料得綾罌右腳一跺,地麵是不再震動,但是金網晃動幅度加大,浮雲潰散,竟是整片天空都要坍塌似地逼人心神。
正當綾罌雙手結印,飛快的咒聲一儘,準備將手印轟出之際,金網忽然向上一收,好似有雙看不到的大手將網子收拾明白,潰散的雲朵緩緩重新匯聚,天崩地裂似的震撼頓時一止。
「山人本在閉關,劣徒無知,有犯貴客,不求海涵,但請上山一敘。」
一陣沉穩的男聲遠自山上飄揚而來,雖然雄渾而不失溫潤,但更多的是睥睨蒼雲之下的芸芸眾生,俯瞰八荒的宗師氣派。
方巧柔看著綾罌。綾罌緩緩放手,冷哼一聲,繼續登階,方巧柔隻好連忙跟上,哪怕前方的石階路很清楚,隻有一條,不會走錯。
這時,播放器忽然作響,一陣連綾罌都意想不到的唱聲高響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