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回到台中後,過著每天無所事事的生活。
“今年是你大學的第一個生日,要不要找朋友來家裡慶祝?”媽在某個夜晚向我提議。
“不用了,反正這麼多年的生日都自己一個人過了,沒什麼好特彆紀念的。”我一邊看著電腦螢幕,頭也不回地這樣說。
每年總會有個屬於自己的日子,帶著被祝福,被期待的使命,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好奇地探索經曆著一切,因為這天,我們的未來有了意義,有了延續──這就是生日。
沒意外的話,生日應該是一家人一起吃著蛋糕,慶祝的日子,我也曾經有過很美好的生日回憶,父母拿出我期待已久的禮物,桌上擺著大大的插著我的年齡數字的蛋糕,然後我們一起開心的唱著生日快樂歌,這樣的情節應該是每個小孩都覺得理所當然的。
後來才知道窮到下一餐都不知道在哪的小孩沒有這個權益,父不愛母不疼的小孩沒有這個權益,連家都不知道在哪的小孩沒有這個權益,被父母遺棄的小孩連自己生日何月何日都不知道,因此更沒有這個權益。
我有家,我的父母愛我,疼我,我也知道我的生日,可是我也不再有權益了,因為他們不會再一起陪我唱歌,吹蠟燭,吃蛋糕,拆禮物。
“你小阿姨說包裹寄到了,我陪你去拿好嗎?”
“我可以自己去。”
我可以聽得出自己的口氣有多冷淡,媽在關上門的那一刻,我似乎都可以聽到她的歎息聲。
其實我也很不想這樣,曾經我有多依賴她,當我生氣,難過的時候,多希望她能拍拍我的背跟我說:“沒關係,媽媽永遠會站在你這邊。”
但我總是忍了下來,即使痛到都哭不出淚了,我也不願意告訴她。因為她剝奪了我原本該有的幸福,讓我不明不白變成單親小孩,也是她讓我不知道該去相信什麼才是真的。
這麼多的原因,我想我足夠理由可以恨她。
可是,每每在深夜裡聽見她房裡傳出的哭聲,我又會討厭自己,怪自己的狠心,罵自己的不孝。當時我能夠體會阿耀父親的心情,大概也是因為我們有著同樣的掙紮,想愛不能愛,想恨恨不了的矛盾心理,讓我們隻能做出一些不想做卻又非做不可的事。
我走到浴室衝冷水讓自己清醒一下,通常這可以提醒我意識到改變不了的事實。
看看日曆,今年又是一樣的組合。當生日跟過年相連在一起的結果,通常都是既可以拿到禮物,又可以領壓歲錢,度過一段頗快活的時間。
對我而言,雖然不全然是這樣的結局,但未嘗也不是一種好處,至少同樣諷刺的兩個節日我能一次完成,傷痛也是一次就夠了。
隔天特地起了個大早,精神很舒爽。
一下樓,餐桌上擺著早餐和紙條。
今天我會去二阿姨那邊,你們好好慶祝。
除了我和她,這個家還能有誰?
啃著手上的吐司,我出了神。
難道是爸?
從我十歲那年,爸離開這個家之後,我就不過生日了,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生日在我們家變成一個多餘的日子,隻會讓我想起她是怎麼讓我從天堂掉到地獄,想起我們從親密走到漠然。
突然間,門鈴響了。
我從回憶中驚嚇過來,卻不敢應門。
曾經在腦海裡預習過千萬次重逢的畫麵,但現在我卻腦筋一片空白。
“surprise!”
轉過頭來,看見Fish他們就站在門外。
“楊以昕,看見我太開心了。”Fish不等我回過神,逕自走進我家參觀起來。
“你們……怎麼會?”
“Fish說認識你以來都沒幫你過過生日,前陣子在PUB代了蠻多班的,所以過年就跟寶兒他朋友請了幾天假,大家一起下來玩,順便陪你過生日。”
其實他們的心意我都了解,可是這麼突如其來的驚喜還是讓我有點措手不及。
“而且我們跟阿姨說過了,她還叫我們留下來多住幾天,這樣會不會太麻煩你們啊?”Fish說是這樣說,可是儼然已經把這邊當成她家四處走動了。
“可是我沒什麼過生日的習慣,你們就當來台中玩玩就好了。”我算是很委婉的拒絕了過生日的事情。
“你不用太擔心啦,我們不會有什麼整人計畫的,你今天隻要負責扮演壽星這個角色就好。”
“可是我等一下有事要回南部老家一趟。”這件事不能因為任何原因有所改變。
“那阿耀載你去好了,你隻要晚上記得回家吃飯就好,你放心出門,我會負責保護你家不被Fish燒掉的。”寶兒一邊推著我和阿耀往門走,一邊發誓著。
大門關上後,裡麵傳來寶兒的哀號聲,想必是被Fish痛扁一頓了,就這樣,我和阿耀驅車回鄉下老家。
“對了,這學期成績過了嗎?”阿耀期中考是利用補考,補交報告的方式,不知道會不會影響到他的成績。
“馬馬虎虎囉,也不會因為我媽的保佑就寫得比較順。”
阿耀現在能夠自然地談起他媽媽,代表他已經釋懷許多了。
“Fish說認識你到現在沒看過你過生日,為什麼?”
我打哈哈的帶過這個話題,裝傻一向是本能,“我這個人比較低調嘛。”
一路上我們從阿耀他們四個認識的經過聊到後來我們加入的生活,又從生活聊到興趣,做的事,還有樂團。
可能是阿耀開車技術太好了,也可能是車況太順暢,聊著聊著,我就睡著了。
“昕?”阿耀將我搖醒。
我意識不清的睜開眼,恍恍惚惚地望著前方,“嗯?”
“我們已經下高速公路了,接下來怎麼走?”
我熟練的引導著阿耀方向,這個地方我生活了也不少年,每條街道對我而言都是那麼熟悉,距離上次回來雖然才半年前的事,但隨著離家越來越近的距離,我的心卻更不安定。
除了回來拿東西之外,在我心中似乎還期盼著另一件事的發生,但我隻能假裝不在乎,因為期待與失望往往是呈雙倍倍率在換算的。
車子平穩的開上坡,停在家門前的空地。
“這是我老家,在搬去台中之前,我可是這邊土生土長的鄉下小孩。”我拿掃帚清理一下地上的灰塵跟蜘蛛網。
阿耀隨處參觀著,一下子興奮的拿著相框跑過來,“這是你小時候?”
“嗯。”那是阿森來到這邊不久,我們某天玩相機時,他幫我拍下的。
還記得那天,我因為跟隔壁小胖搶玩具被媽媽打了一頓,所以紅著眼睛嘟著嘴巴生悶氣瞪著鏡頭的模樣就這樣被拍下來了,現在想想,以前還真是有夠流氓的了,阿森常常說我長大不是變成伸張正義的警察,不然就是到處收保護費的小太妹,我才不管以後會變成什麼,學著電視上勾著人家的肩膀對阿森說:“以後我來保護你。”
但實際上常常是阿森在保護我,被媽媽打,跌倒,被球K到,被其他小朋友欺負的時候,阿森總是會忽然出現,拯救我。
“怎麼想不到你也有小太妹這一麵啊?”不得不說,除了阿森,阿耀算是將我看得最仔細的一個人了。
帶阿耀繞了家裡一圈,我們轉往隔壁小阿姨家。
“小阿姨,我來了。”
小阿姨拿著一包東西從樓上走下來,“小昕,我就知道你今天會來,等一下留下來吃飯啊。”
小阿姨的手將東西交給我,但眼睛卻是不斷的跟我使眼色,“這是你男朋友厚?”
“小阿姨,不是啦,他是我高中認識的朋友。”
“唉唷,不用害羞啦!小阿姨也是有年輕過的,你放心,我不會跟你媽媽說的啦!”小阿姨眼睛直盯著阿耀瞧,嘴上漾出藏都藏不住的微笑。
“小阿姨好,我是昕的朋友,叫我阿耀就好了。”正當我還不知道怎麼跟小阿姨解釋清楚的時候,阿耀倒自己自我介紹起來,兩個人相見甚歡的聊起天來。
沒辦法,又再次證明阿耀的社交能力的確比我強多了,豪門世家嘛,哈哈。
我走到外麵,散步到以前等阿森放學的那個路口,坐下來拆禮物。
“相機?”
爸和媽離婚之後,我有將近兩年沒有再看過他,後來有一天小阿姨忽然打電話到家裡來,說是有我的包裹,從那年之後,每年爸都會將生日禮物寄回老家來,我也不明白他為什麼不寄到台中或者親自交給我,但每年生日回到這個地方就變成我必做的事了。
每年和禮物放在一起的卡片都隻是一張簡單的便條,打上生日快樂四個字。
還記得小時候我最喜歡學著爸寫字,鬼畫符似的簽名總讓我覺得像個大人一樣,那是一種成長的代表。
爸從來沒有親手寫過卡片,難道他不知道我期待他的隻字片語,勝過那些他送我的任何禮物嗎?
“哇,這麼好,誰送的禮物啊?”阿耀坐到我旁邊拿起相機研究。
“我爸送的。”
“那為什麼……喔!”阿耀說到一半想起什麼似的,了解的點點頭。
“我爸在我十歲那年就跟我媽離婚了,原因是什麼其實我也不太了解,隻記得那時他們常常吵架,有一天他們反而很冷靜的坐下來,那天晚上我爸就離開了,永遠的離開我們家。”
可笑吧,父母離婚的原因竟然這麼多年了還是搞不清楚,但大人好像總是這樣,一句大人的事小孩不要管或是你長大就會明白,然後就要我們接受結局,可是沒有人問過我們要不要這樣的結果,也不會有人在意我們內心是不是受了傷。
“你沒問過你媽原因?”
“剛離婚的時候我幾乎無時無刻都在問,為什麼爸爸要離開我們?為什麼你要趕爸爸出去?為什麼爸爸不再愛小昕了?可是,我媽隻是要我安靜,然後回到她的房間,任我哭得再大聲也不理會。過了一段時間後,我也不再問了,反正理由也改變不了既成的事實。”
“這樣看來好像跟我家有點相像。”
“也許吧,我們的父母都不愛彼此卻又要結婚,把痛苦都留給了我們。”
“以前覺得痛苦,老是想著為什麼是我生在這個家庭,現在覺得好像不那麼痛了,反而有點幸福。”
“為什麼?”我從來不覺得這樣的破碎有一天會成為幸福。
“不知道,自從你跟我說過我爸也許是愛我媽的時候,我就覺得這樣的相愛雖然有點遺憾,有點晚,但我們期待的不就是對方同樣的心意嗎?這個世界很難說愛情不會改變,正是因為如此,同樣的心意才更顯得那麼珍貴。”
“同樣的心意……”
“遇到對的人當然想要跟她永遠在一起,但感情這種東西不是隻有當下的衝動,還混合了許多我們不懂的,就是因為這樣,對待彼此能擁有同樣的心意,不隻是考慮到自己,也不隻是一味替他付出,這樣的感情才更有意義,不是嗎?”
“那他們又是愛情裡的哪一種情況呢?”而我跟阿森也算愛情嗎?
阿耀沒有說話,我想我們都不能說出愛情真正的模樣,因為就算當你嘗過了,也無法為它下一個完美的定義。有人說愛情就美在蒙朧不清的時候,也有人說愛情偉大在濃烈時的勇氣,很多人談情,很多人說愛,但卻很少人真正懂得愛情。
我不知道我對阿森是不是愛,也不知道爸跟媽之間是不是愛,我不懂得愛,隻是看過很多愛的不同麵目,很巧的,都是猙獰,痛苦,絕望的臉孔。